可惜好景不长。近日传言省城兵荒马乱,街上晃荡的人少了许多,水陆生意也少了许多,船老大的一批大米据说在杭州湾给什么人扣住了,不知是哪路军阀。费老大的劲才赎回来。
时局混乱,生意难做。船老大决定暂时关门歇业,躲一躲风头。
结算工钱那天,刘亮特意烧了开水,洗一个热水澡,把全身的污渍、泥垢擦得一乾二净,还偷偷拿了船老大老婆的花露水,在胳肢窝点了几滴,又借了米庄伙计的头油,抹一个城里人时下流行的“马桶盖”头。最后,极为隆重地穿上那一套洋装。
洋装有一点紧。但这不碍事。他顿时高了几公分。那一身紧绷的布料,便是上流社会的举止规范的具象化。他的腰杆直到极限,挺起的胸膛就像一只将要鼓炸的青蛙。他抬起下巴,右手伏在右腹,左手学着男学生,插进裤兜中。站立、走路、微笑,他在船舱里练习了好一会儿。
船舱外船老大吆喝自己的名字。刘亮应一声,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咧开微笑,推门而出。
他的出场吸引了所有船工的注意。大家张大嘴,眼珠子从上溜到下,从下溜到上,来回好几趟,再仔细一看脸,这确实是亮子没错呀!
船老大率先反应过来,他猛一拍刘亮的肩膀,大声道:“咋是你呀!”
船工们纷纷涌来看。几个平日特别要好的人把刘亮围住,威风地阻止别人凑近,嘴里嚷嚷:“别碰脏了别碰脏了!”
船老大打量刘亮的行头,啧啧赞美道:
“好啊亮子!可以给孙中山当差了!”
他必须让村里人好好看看自己的风光模样。让他们像船工那样啧啧称赞,更要让双双刮目相看。
提到双双,他心里一乱,不禁浮想联翩,咧开傻笑——双双的笑脸,从家门边探出来,看着洋装,眼睛又亮又透,简直像天上的星,地上的翠玉……这宝贵的洋装,绝不能沾染半点尘土!
炊烟袅袅升起。竹篱笆在茂密的林叶间探头探脑。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隐隐传来。
刘亮凝神静气,在村口站一会儿。他想着该用什么姿势进村。比划好几种,都不满意。保险起见,他决定沿用出船舱的姿势。于是摆好姿势,昂首挺胸,在村口的小路上来来回回,练习步速和仪态,踩得野草沙沙直响。练得差不多了,又咧开了嘴,复习早上的微笑,那是城里人的微笑,耳目一新的微笑,绝不粗鄙愚笨的文明微笑。
刘亮竭尽全力回忆早上的感觉,扯开脸上的肌肉。可味道总是达不到。
挂着鼻涕、提溜竹竿的孙小毛率先发现刘亮。他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尖声喊道:“亮哥回来啦!”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孙小毛的声音在村子中荡漾开来,如野火点燃漫山的枯叶。正值大家吃饭的时候,许多村人在屋外摆开桌子进餐,他们循着声,往村口看去。没开的门窗都开了,人们从屋子里走出来。
刘亮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他最真实也最窘迫的笑容,一步步迈进村里,此刻,一种说不出的羞怯涌上心头。
孩子们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到了近处,却羞怯了,不敢靠近,就离那么五六步远,笑嘻嘻的,把对方往刘亮身边推去。被推的人惊慌地跑回人堆。大伙儿围着刘亮,嘻嘻哈哈,却像隔着空气墙。
张嫂上下打量那一套崭新的洋装:“亮子回来啦?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她也不靠近,站在孩子堆里傻笑。
村里人越聚越多,打招呼的声音也此起彼伏,惊叹声从人堆里飞出来。人们朝他涌来,默契地站出一条道,排出两道人墙。刘亮就像一个国王,只可远观,不容凑近亵玩。
而他的脸上再也掰不出城里人恰如其分的微笑了,那是直直的,原生态的笑容,憨厚羞怯,得意洋洋。
晒盐谋生的王大伯听见动静,端着饭碗走出来。他在人缝中瞄一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的儿子王彬,穿着白色的粗布胡桃纽扣衫和白腰头大裆裤,以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一声不吭地僵在石台阶上,阴沉着脸。
石塘村依山而建。
小山像是一张靠椅,越往村里走,便越近山顶。半山腰处,凭空有一块平地。平地上有一间普普通通的小瓦房。瓦房前蹲着一个厚实的石磨,屋子周围立了一圈的竹栅栏。茅草顶的竹门半开着。一位身穿白色对襟衫,腰围蓝色布兜的少女坐在瓦房外,手里捧着一个编织了一半的草帽。她挺直身子,抬起头,望向远方,倾听远处的动静。
是有一些声音,好像很热闹。她将手中的草帽放在装席草的盆子上,立起身子,踮起脚尖,张望一下,回头往屋里喊道:“娘!”
屋里的人闷闷地答道:“诶。”
“我下去看看。”
“看什么呀。”
“看热闹。”
“一会儿就回。”
“诶!”姑娘将草料塞进席草盆子,扣上盖子,双手拢了拢眉边的刘海,撒开步子,三两下跑出竹门,往山下蹦去。
三步并作两步,踏过满是孔洞的青石台阶,她老远看见大家伙儿排起两条长队,像是迎神赛会的模样。可没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也没有花花绿绿的面具和彩旗。大伙儿赶集似的吵吵嚷嚷,笑容满面,到底在玩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