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一死,当地震动,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百姓焚香祷告,哀哭悲痛,仁人志士扼腕墓道,发其痛惜之悲。葬礼完了几日,人们还时时谈论林家少爷的好,可话题也渐渐离散了。再过几日,只是偶尔提一下,叹一口气,感情好的,再抹一把眼泪,算是尽了心。再过一段时间,便无人再提了。曾经络绎不绝的林家大院,越发空寂。
善者来完之后,不善者便来了。大操大办的白事花了不少钱,来来往往的流水席,超度亡魂的和尚,吹吹打打的哀乐仪仗,哪个不要花钱?偏偏在林家财力吃紧的时候,其它几个大家族跑来要债了。林天放死得实在突然,什么也没交代,门门道道的,其它人也不懂,林大哥还在日本留学,三弟还在念中等学堂,没人能够撑场面。
皮笑肉不笑的人太多了,一张张脸像是走马灯,像是吸血鬼,轮番上阵,吸得林家骨瘦如柴。更有人打刘兰芝的主意,在林天放尸骨未寒的时候,威逼利诱她改嫁。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要不,刘兰芝何必带着年幼的双双,抛弃城里的锦衣玉食,躲到这荒蛮的村落中呢?
“双丫头。听娘一言。眼下时局太乱,士绅富贵人家,前有饥民流氓虎视,后有异己势力觊觎,今日还能金玉满堂,明日说不定家破人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树大招风的道理,想必你也懂,何况时下革命名目繁多,借着革命的名,便到处胡作非为,大户人家看似风光,其实是一块大肥肉,多少眼睛盯着,朝不保夕。娘劝你,断了这个念想。”刘兰芝望着双双说道。
“娘,你说什么呢。”双双似乎听懂了。
“娘没骗你。再说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受苦,他们缺个老妈子,所以才让你去,天天伺候公婆,轮番挨骂,还不可顶撞,不说退下也不让走,还不如找个寻常人家,既然本是城里人,在寻常人家也算能被供着,宁做鸡头,不为牛尾,咱不受那气!”
“我又没说要嫁人!”双双气恼地站起来,脸上颇有愠色。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干嘛去。”
“白天说好了,带他去看萤火虫。”
“你没空!”
“我有空!”
“双丫头,你向来听话,娘教你的妇德诗,你可还记得?‘举止身为度’,后半句是什么?”
“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端庄礼自持’,你六岁的时候,倒背如流。你一个大闺女,不敬谨自持,庄重严肃,大晚上的还跑出去陪男人溜达,是不是太不自重了!”刘兰芝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有光。
双双气恼地一跺脚,眼里泛着泪光,朝刘兰芝尖声喊道:“那陈大叔趴你身上,你就算自重啦?”
双双的喊叫像一记势大力沉的闷棍,砸得刘兰芝脑海一片空白,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短短几秒,周身竟流满冷汗。沉默弥漫在小屋里,油灯的灯火像是好奇的孩子,头上冒着火,看着这一出好戏。
双双的胸口上下起伏,呼吸急促。她清楚记得,那画面的温度,是凉夜起雾的微冷。
那夜,夜半三更的小屋子,清冷的月光,静谧不语的厅堂,绣着花儿的柔软被子,还有那奇异的动静。那是什么动静?家里进贼了?闹鬼了?双双在村里野惯了,倒也不怕。她悄悄起身,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摸到门边,两手扶住门把手,均匀地用力,门开的一刹那,动静更响亮了。
她听到女人迷醉的低吟声,还有床铺抖动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尖尖的刀,扎在双双的心上,她背脊上起了寒意,一股莫名的羞耻感与罪恶感盘踞在心头。双双走到厅堂,往刘兰芝的卧室小心翼翼地走去。她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厅堂中的器物像是睡着了,躲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反射着月光的光晕。又像是在装睡,它们分明也听见了。双双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凑到刘兰芝的卧室帘边蹲下,她伸手撩开门帘的一角,看到床沿上垂下一双光洁的脚,脚上有一双布鞋,劈叉的裙子开到膝盖处,再往上看,又是一双脚,穿着粗布长裤,正压在前一双脚上面,暴露在外的脚跟上满是黑乎乎的腿毛。粗重的喘气声像一阵又一阵的巨浪袭向双双,让她的血都凉了半截。
罪恶的羞耻感变作热腾腾的血液涌上双双的脸,母亲的形象如同砸在地上的瓷盘,摔得七零八落,双双背上似乎沉了重物,她抬不起头,她心乱如麻,可她明明没什么错。双双扶着墙壁,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她不像是一个捉奸者,反而像通奸者一般无地自容地往自己房间走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卧室那头听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双双挪进里屋,短短的路,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钻入被窝,才发现自己的心狂跳不止,纷乱的思绪像鱼荡中的鱼一般蹦来跳去,一刻不得停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当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刚才只是一场梦境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开关大门的声音,门板转动的时候,门轴尖锐的“吱呀”了一声,随即有人用力地“嘘”了一下,门轴顿时沉默,然后尖锐的“吱呀”变成缓慢的“咕咕”声,又慢又轻地转动着门板。最后,一声“哐啷”,大门锁上了。
双双忘记那天是怎么睡着的。鸡叫的时候,她根本没听见。早上起来,她不敢看母亲的脸,草草地吃了早饭,便出去了。她趁母亲外出的时候摸了回来,鬼鬼祟祟地钻到卧室。她打量着刘兰芝的卧室。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枕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阳光从窗户纸上透过去,暖暖的光芒照得屋内一片温馨朦胧。
双双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是一场梦?双双走到床前,跪在床上,伸手在床板上一按,床板像是被按痛了,发出“咔吧”的哀嚎,与昨晚的声音一模一样。双双心中一惊,又扭头一看,发现一条刘兰芝从娘家带出来的旗袍,那件宽大平直的紫色绣花旗袍。双双屏住呼吸,走到旗袍前,伸手拨开了旗袍的下摆,果然开叉到膝盖,颜色、模样分毫不差。
顿时,眼泪迷住双双的眼睛,她像摸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甩自己的手,擦一把泪,往屋外跑去,蹲在小竹林里呜呜地哭了一会儿。风从竹林里穿梭过去,竹叶儿也跟着摇晃,发出温柔的沙沙声,像是在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双双哭肿了眼,在竹林里楞了许久,到了刘兰芝出门喊她回来吃饭的时候,才整顿面容,假装无事地回去。这一假装,便是几年。
如今,激愤之下,尘封许久的记忆竟然脱口而出。双双自己也懵了。
刘兰芝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她看见双双惊惶的眼睛,竟射出严厉的光芒,就像当年婆婆扫视自己的眼光,那眼光从她的发型、服饰、一路游走,一直游到那双又大又耀眼的天足上。颤栗从心底晃荡出来,沿着神经一路钻入大脑,麻痹的感觉相伴而生,让刘兰芝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同是莹莹的烛火,此时为何如此惨淡,那时又那样欢欣?
刘兰芝恍恍惚惚的,仿佛回到那时候。双双口中的陈大叔名叫陈方,是村里人,年纪和自己相仿,她的媳妇儿早年间因受了风寒而去世,留下了一个跛脚的儿子。刘兰芝记得他初次相见时的殷勤,他车前车后地帮忙卸货,来回搬运沉重的箱子,给他喝水,他不好意思接,生怕自己弄脏了姑娘家的瓷碗,自己跑到溪边,弯下腰咕咚咕咚地,像狗熊一样豪饮。每逢佳节,陈方便送来一些吃食,虽然都是些地方小产,但心意到了。林家在送走双双母女后,便鲜有音讯,孤儿寡母被抛在这个山村,无依无靠。在村里,最让刘兰芝保有安全感的,便是这个身体健硕、面目端正的爱笑壮汉陈方了。
刘兰芝记得林天放,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但他的亡魂终究无法保护母女二人,春荒时,不能给二人多一些的营养,凛冬时,也没能力捎来一件棉袄,漫漫长夜,孤枕难眠时,他也不能给予刘兰芝应有的抚慰。刘兰芝不算年老,青春的力量并没有消失,生物本能的欲求像地心的岩浆似的滚动、冒泡,逼迫她去完成生物应有的程序。那口干舌燥,心猿意马的混乱冲动,你这小小的丫头,又岂能明白?为娘又如何解释给你听?
那夜,陈方硬是被刘兰芝留下吃饭,他这个大块头颇不好意思,不敢夹菜,不敢添饭,生怕吃了母女的口粮,吃了小小一碗便推说自己饱了,刘兰芝又倒上了一些烧酒,双双年幼,还不宜喝酒,早早地被唤去睡了。刘兰芝和陈方则是酌酒对饮到深夜。她醉眼朦胧地看着烛光中陈方,忽然心生激动,又似乎想要落泪,心中有一块暖暖的地方,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触到,一触,便酥麻了,失去了力气。
双丫头,你还小,不懂。那年岁,孤儿寡母独居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该有多孤苦?你可知,陈方大叔给了我多少心理的安慰?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啊,我的命已经糟了,已经没救了,我只想在这绝境中,求一点暖,求一点安,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不奢求其它了,难道这也不行吗?况且你那陈大叔,几年前去疫村救人,竟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了……
想到这儿,刘兰芝的心渐渐往下沉去。倘若她自己追求小幸福,具有如此正当性,那双丫头为何不可以呢?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确实是难熬的悲剧,可这诡谲的世道,又岂是容你求什么大圆满?最根本的,要先活下去呀……
两个心乱如麻的女人惶惑不安地站在灯火摇曳的小屋中,从未有过的陌生像是鬼影般盘旋左右。刘兰芝的心脏隐隐作痛,她喘了口气,从地上拾起筷子。双双心事重重地低下双眼,转身往门口去。
“去哪?”刘兰芝声音沙哑地问。
“关门。风大。”双双带着哭腔说。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双双绕过刘兰芝,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小屋里,只有豆大的灯火陪着雕塑似的刘兰芝,它一抖一抖的,仿佛一个活物,给凝滞的空气带来些微的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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