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维生不易_再见双双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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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维生不易(1 / 1)

沈复走后,屋子静了许多。

阳光洒在屋外,显出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风吹过树梢,叶子哗啦啦地摇动。地上有些水渍,被脚印踩得凌乱不堪。阳光微风都不记得刚才发生什么,唯独这水渍,将那场闹剧给印在地上,硬是要人想起来。

阿豪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枕头,背脊像壁虎似的贴在床沿上,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他的右脚一阵麻,像是上万只蚂蚁在上面爬动。他龇牙咧嘴地半靠在床头,努力不去触碰脚上的伤。那些大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处理,打上了药饼。

门口两个陌生人偷瞄自己。阿豪朝他们笑,他们连忙转回脑袋。

王大伯那事,他记不清了。军政府刚成立那一阵子,上头下了命令,要严抓辫子,命令就是天职,是非剪不可的,那时候被剪的人可不少,确实有一些哭哭啼啼的,好像被剪去了命根子一样。可也有一些谈笑风生的,不用按他,自己耀武扬威地坐到凳子上,咔嚓一刀,干净利落,还夸警察手艺好,显得很大气。

王大伯他记不得,但小猪他记得。那只引起满城风雨的猪,跑到石门大街,啃菜贩子丢的烂菜帮子。最开始路人只是相互看着,嘴里问这是谁家的猪,有些大妈一边问一边靠近,其它人见状也纷纷靠近,没敢伸手,但眼睛都死死盯着它,直到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我掉的!”接着便扑了过去,这一声如同发令枪,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冲了上去,想要抓住那只母猪。

人们你挤我推,嘴里高声宣布母猪的归属权与喂养史,有的还朗诵着与这只母猪的感情史血缘史。人们前抓后赶,挤倒不少老太太,还有女人被抓了一把,尖声高喊“淫贼”。那时候阿豪看着人们挤作一团,大为不解,忽然看见一只小猪从人群中挣扎着跑了出来,屁颠屁颠地往石栏路跑去,人群挤成的团团,便轰的一声追过去,留下一地的鞋子、帽子、拐杖。

路边的小摊鸡飞狗跳,鸡蛋、糕饼、风筝、油条、豆浆,摊了一地。阿豪跟着其它警察吹起警笛,挥舞警棍,往石栏街跑去,到了那才发现人群已经转移到了隔壁辖区,不属他们管了。这事虽然是个小插曲,但处理不好,怕是会影响庆祝气氛,要吃处分,扣奖金的。警察们把人群遗留下来的物品,按照摊贩损失多寡分给他们,也算弥补些损失。

王大伯那么恨自己,恨警察,也不能说是无理取闹,恨咱的也不少,但说起来,这巡警的职业,真不是那么好做的,不过是少数底下人管多数底下人,一弄不好,就自相残杀了。

阿豪在学堂读书没几年,便被家里催着出去找活儿,吃了那么多年白饭,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总该学会挣钱补贴养家了吧?起初阿豪想去学手艺,有一门手艺在,什么年岁都有的吃,实打实的,比闯码头稳健,还能照顾家里,也比入官家靠谱。没个皇亲国戚的,官家就别想了。

可手艺也有它的风险,这年岁,风云突变,猝不及防,谁知哪天又来了洋人奇形怪状的铁疙瘩,一声不吭抢走饭碗?那土布营生,不就是洋布断送的么?还有那洋巾、洋纱、洋花边、洋袜,让多少女红没了生计,就连编草帽的行当,也学着欧风美气的,倘若还是用那老一套的手法,根本没人买。

到底学什么手艺,阿豪也没个主意。街头拔牙摊?太血腥了,费劲,而且人嘴绝不是好风景,而且洋医生的手艺,听说要好得多,不仅能拔,还能补。

箍桶匠?也不好,是个力气活,担着一大堆玩意儿走街窜巷,而且说不准哪天洋桶洋盆就滚滚而来。变化太快的年岁,实在有些跟不上。

阿豪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白事会最不容易变动,家里死了人,哪个敢搞新潮,用洋鬼子那一套葬亲人?骂你不孝算轻的了。这活儿也不算难,搭棚子,张罗孝服孝帽,雇厨子,备马车,再帮着死者剃头刮脸,擦身换洗,穿个寿衣——这活儿可以让新入门的做——时刻一到便入棺,死者家人守灵,也叫困棺材,排一排麻将阵,搁棺几日,三天左右,便请来一帮假和尚阿弥陀佛糊弄一番,烧一些纸人纸马——这些另外算钱——到了良辰吉日,就可以起灵除孝,带着出殡了,到了墓地,扫扫脚印,整整墓穴,请风水先生端个罗盘正正风水,便可以徐徐下棺,堆土成坟了。这事儿不难,且能长久做。就是规矩多,禁忌多,一不小心就可能惹到人,惹到鬼,而且名声没那么好听。

阿豪正犹豫呢,家里却一锤定音了——去巡捕房。这名额还是他爹靠人情求来的。虽然只是巡捕房的实习,但起码往后也能混个小官职吧?国家出钱养着,总比自己靠谱。

一身铜钉子的黑制服,亮闪闪的靴帽,一穿上身子,人就高了几寸。还有胸前那警笛,精亮精亮,挂在那儿,晃来晃去,特别带劲。它是管人的前奏,只要它一响,就可以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地管东管西,叫人畏,叫人怕。它是权力,是国家,是力量。

起初穿上制服,阿豪很是得意,走起路来满面春风,脚上噔噔直响。

然而威风是威风了,可新鲜劲一过,就没那么有趣了。

巡警虽是个当差的,但俸禄算下来,少得可怜,一个月六七块算不错了,刨去三分之一的伙食费,剩下的几块块就要对付整个月。若只有一个巡警养家,那可千万别生病,不光自己不要生病,家人也千万不要生病。还有,别添丁加口,光是自己就不够吃了。而且,别想着什么消费升级,买大衣手套、帽子棉裤啥的。万一有个什么红白喜事、人情往来,那就只能去当铺当东西。如果连当都没法当,得嘞,您请好,找人借钱去吧。

这巡警的钱,就那么点,明文规定,硬邦邦的,想抠都抠不出来,你想从商贩那抠点,让人举报了,还得挨处分,扣工钱,万一碰上节日,连那么点微薄的奖金也要丢。

上头要市容市貌,但你没点背景,真敢去管理那些小贩、“扰乱”社会秩序?那些有背景的,早就升上去了,谁还会在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做活呢。不过话说回来,敢明抢的,也就是那些大兵了,尤其是外乡来的大兵,手里有枪,说话都大三分,领导上也不敢说什么,就让大伙儿息事宁人。

大兵坐了洋车不给钱,还拿铜皮带抽车夫,阿豪的同事也只是拦着劝着,顶多让车夫少挨几下,车钱真没办法要。街上游手好闲的小年轻,也不敢招惹,他们搂着私娼,嘴里吆五喝六,嚷嚷着去哪儿刷牌九打麻将,谁都知道他们赌得大,可管得着么?这些人背后都是有人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火烧身的事,聪明人不会干的。大不了一句“小赌怡情”,糊弄糊弄自己,也糊弄糊弄大家。大家一起来糊弄糊弄,也就相安无事了。

总之呢,巡警不过是自诩文明社会的门面,遮羞布。掀开这层又轻薄又飘摇的布块,里面什么东西,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

阿豪这么不上不下地干了几年,那时时局混乱,宣讲所总有人呼喊要“浙人治浙”,可中央的大领导不答应,硬是要派人来。阿豪记得公派出差时,亲眼看到人们跑到火车站那儿,围拢在火车站的舞台边,人头乌殃乌殃的,挤出一身汗,一位衣冠楚楚的长官——阿豪就喜欢那么称呼体面人——对着话筒,带着浓浓的口音,意气洋洋地说:“……浙江者,我浙江人之浙江也。浙人不能保浙即国人不能保国。况浙江政治冠美全国,不但浙事为浙人之责,即中国全国亦因由浙江人负责。浙江人不自治而一一以委诸外省人,外省人仍不治,不将引外人来治耶?”话音未落,台下一片惊天的喝彩声,无数张嘴巴高喊着“浙江万岁”,无数巴掌噼里啪啦拍成一片,仿佛众人齐心,其利断金。在这场风风火火的公民大会结束没多久,北洋军就源源不断地开进浙江了。

巡捕房倒是没怎么在意“浙人治浙”有多好,他们更担心新来的人会让情况变更糟。财政预算就那么多,外来的人想要分一杯羹,只能赶走一批老的,腾出位置,或者在老的身上扒骨吸髓,抽干吸干,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愁云惨雾弥漫在巡捕房,尤其那些腿脚不利索,撒泡尿都要滴滴答答十分钟的内堂老管教,一个个哭丧着脸,脸色像黄瓜那般绿,拿笔拿纸都比平常哆嗦得厉害。

就在阿豪还未惨淡前途考虑时,家里又一声令下,让他从军——李大头带的部队,许多要职正在招募新人,识字的优先。大兵和土匪,是当时能持枪的人。有了枪,腰杆子也直。没人敢找你麻烦,家里出个当兵的,在村里也神气,说不准哪天就带枪回来,一枪打爆哪个不识相的家伙。而且人人都说当兵好,因为当兵说不准可以抢,在厉害的长官手下,可立大大的军功,在烂稀泥的长官手下,便可甩开膀子抢东西,鸡鸭猪牛,金银财宝,女人女人,还是女人!

阿豪家自然不想他去做这种坏事,但好歹也是个倚靠,况且这部队就驻扎在省内,看样子也不会跑到哪里去,也不会顾不上家。再说了,李大头在这一带的名声一直不错,北方来的汉子,干练、实诚,有魄力,手下的部队不偷不抢,偶尔还帮忙修个桥铺个路。若是能加入这次的合并扩军,前途必然大好。

加入李大头的部队,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起码读过书、能写字的阿豪如鱼得水。他还记得自己在夜间操练结束后,躲在厕所门后,盘坐在地上,就着厕所长明灯的灯光看书,那时候李大头推门进来,看见自己在就寝时间逃了出来,起先有些愠色,似乎要骂人,但见自己在看书,反倒喜上眉梢:“你识字?”阿豪用力点了点头,生怕李大头没看清,还含糊地说了声“是”。

李大头的嘴角往上扬了扬,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阿豪能看出他眼中的笑意——接着李大头说:“早些歇息吧。”

李大头看似不经意,其实心里都有数。他是个北方大汉,说起话来吼声如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说一不二,言出必行,仿佛就是孔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但阿豪觉得,他的心思缜密得很,那一双聚光的长方眼,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藏在心里。

渐渐的,阿豪的操练任务少了,他的身子骨的确没那么强壮。但是文书任务多了。这是阿豪得心应手的东西。也是其它大兵可望不可即的任务。最初大兵们看不起阿豪,觉得他瘦弱,怯懦,说话像个小娘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饭时,大家拼命抢,把阿豪挤在外面,由他一个人尴尬地抱着小碗站在外面苦笑,晚上就让他在厕所门口睡觉——这本是惩罚犯错者的招数,也是地位的排序——阿豪只好拼命洗厕所,可半夜那一泡泡新鲜的夜尿,骚气又怎么洗呢?

情况在李大头若有似无的器重之后发生了转变。阿豪被李大头喊去整理文书、接收文件时,目不识丁的大兵们先是挤眉弄眼,发出怪声,意义复杂地瞎起哄,仿佛在揶揄阿豪中了头奖。但次数多了,也渐渐默不作声了。等到李大头耳朵夹着香烟,嘴里咬着笔头,像征询秘书似的询问阿豪时,大兵们脸上挂不住了,他们惊觉阿豪已经凭着文化,站到了李大头的身边,处在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

笑脸来了,谄媚来了,香烟、糖果也跟着来了,吃饭的时候,阿豪直接跟着李大头吃,因为还要商量要事呢。睡觉时谁也不敢让阿豪躺厕所门边了,他想睡哪,就睡哪,大兵们还巴不得阿豪躺自己身边,和自己多聊几句家常,显得亲热,自己也倍有面子。

当然,这种谄媚阿豪看得出来,他们敬的不过是李大头。直到有一天,信件的到来彻底改变了阿豪的地位。在阿豪手持信件,为跃丰班长读信时,大兵们惊讶而迟钝地醒悟了——阿豪这个文化人,他可以读信,还可以写信!

大兵大多很野。他们有胆子明火执仗地打劫,坐洋车逛窑子不给钱,散兵游荡时,也不忌惮偷鸡摸狗,沾花惹草之事。但他们终究是人,有家庭,有亲人,有放不下的事,有忘不掉的乡。而信,是他们与故乡、亲人、爱人还有往昔唯一的纽带。触及到这一层面,人往往变得温柔而且伤感,野兽终究回归人性。

阿豪帮他们写信。

他们围坐一圈,像是众星拱月,大兵念一句,阿豪写一句,改改修辞,修修语病,一个个温良恭俭让。有时大兵红着脸说了些温柔话,其余的大兵便跟着起哄,鼓掌,吹口哨,闹着闹着,又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眶也红了。

一个空闲的晚上大约能写五六个人的。其它的只好择日请早。虽然累,但阿豪很喜欢帮大家写信。他看得出,大家对自己的依赖和尊重是发自真心的,而且争先恐后。

这些大兵游离外地,离了家乡,远了往日的羁绊与约束,心自然会野,但倘若回忆起了家乡,想起了家中的长幼,村头的姑娘,就好像他们都在盯着自己,盼望着自己,忧心着自己,难免羞于自己的放荡堕落,全然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有的甚至眼泪双双落,大骂自己“像个畜生,丢了咱家脸”。

来信的日子,是大伙儿的节日。邮递员大多在傍晚时候来,大兵们吃了饭,眼巴巴地盯着大门口的土路,远远见到邮递员,便激动起来。每个人都期待自己的信,但每次只有那么一点信,得了信的,又高兴又惶恐,不知这信会告诉自己怎样的故事。阿豪的地位,在等信的焦虑中不断上升。

好消息,坏消息,有消息,没消息,阿豪有时是喜鹊,有时是乌鸦,有时他更像是天命。大兵双手颤抖,双膝跪地,跪求阿豪口中能说出自己重病的妻子“安好”二字,仿佛这一切由阿豪主导。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读信时,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篝火旁,里三层外三层,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阿豪站在中间,展信而读。收信的大兵坐在最前面,拘谨而迫切地竖着耳朵听,双手严正地摆在大腿上,背挺得很直。读到开心事,大伙儿击掌喝彩,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叫好声不绝于耳,收信大兵笑的合不拢嘴,也不知为何害羞起来,两颊通红。

读到难过事,大伙儿便气氛凝重地默默不语,收信大兵低着头,两眼垂泪,手指头不住地绕来绕去,眼神不知游离到那里。有的当场失声痛哭,嚎的像是一只老水牛,可谁也没笑,谁也不忍笑,事情如果落到自己头上,说不准哭得更难看。其它大兵搂着他的肩膀,陪着一起叹气,掉泪,用贫乏的话语安慰几句。

信读多了,大家也就相知相晓了——各自的离别、往昔的沦丧、莫救的横夭,共通的期盼与挣扎。那些平日见面就冲突的,在读完信后,再也闹不起来。见了面,给对方一根烟,一起坐在石头上默默地抽完,一句话也不说。不言不语的,成了好兄弟。营区简单的生活,本没有什么大矛盾,倒是每个人背后的故事,让所有人都觉得那些冲突,太没意义了。再大的分歧与矛盾,顶得过苦难的人生么?抱团取暖吧。这一切感悟、升华的核心,便是小兵阿豪。

事情本来都挺好的。可惜合并、扩军,来了那批盲流。跋涉、迷路、野猪、受伤、蚂蝗、濒临死亡,凄凉的呼救,这一串的恐怖终于在安定之后变成阴影,浮动在阿豪的头上。他的腿有些发痒,老人们说发痒就是因为药饼起效了。可这挠之不得的难受,让阿豪坐立不安。他抽了抽腿,轻轻地在床单上摩擦,虽然擦不到痒处,总归能舒服一些。

他看见双双结在自己腿部的手帕。那手帕给血染得一塌糊涂,又黑又红,只在末梢处露出一点白尖儿。

阿豪看了半晌,不知为何,鼻子一酸,脑海中突然尽是双双为自己细心擦洗的画面,尤其是她挡在王大伯身前的那一瞬。一股莫名的震荡击打在自己心上,又闷又沉,打得他想哭,想跪下,想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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