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其实很同意第三派的说法主张。他毕竟也是个热血青年。新的理论,新的思潮,就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神秘而强大的欧美,原本与大中华有着那么远的距离,仿佛不是同个世界,有不同的色调,但是这些思潮连接了一条神秘的纽带,将二者连在了一起,这便意味着希望,意味着追赶与靠拢。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
但是沈复并不敢靠太近。他有心事。因为这些浪漫而热血的年轻人不仅要引入先进的西方文化思潮,还要打倒旧势力。其它的旧势力打倒就打倒吧,偏偏还有那么一个孔家店在农村的代理人——士绅势力。他们口中的劣绅,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是旧势力的延续,旧文化的狗腿子,必须全部打倒!
这可不是开玩笑。连孔老夫子这么一个稳固的招牌都自身难保了,用了几千年的文言文都要白话了,小小的士绅,哪里可逃呢?时局变幻,经济变革,如今的中华早已不是当年,科举废除了,农民又大量流失了,跑到城里镇里成了劳动力,扎根于乡村的士绅越来越不稳固,有能力的都跑到城市生新根发新芽了。比如沈家,科举废止后,就搬到了城里,以经商为业。那农村的空缺,便交到了一帮不学无术之人的手里。
士绅淡出,劣绅渐入。没了科举,也就没了儒学道德教化的规训,时局动荡,那么税金自然要比平时多许多。这些依仗暴力、利欲熏心的劣绅,能不搜刮乡里、为非作歹么?
乡绅可不是铁板一块,它有复杂的起因和历史,它不完全是欺压农民的恶霸,也不完全是封建官僚势力的走狗,它也有好人。沈复想和赵玲玲聊聊这事,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乡绅。赵玲玲可是第三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沈复做了些功课。
清末民初的颜茂猷先生说了:“乡绅,国之望也,家居而为善,可以感郡县,可以风州里,可以培后进,其为功化比士人百倍。”简短,凝练,说的多好啊。可原罪是,它是古人说的,是古代传统旧势力说的。
若让沈复这个现代人说,他也能说出好多,比如古代士绅作为有名望有资产的知识分子,可以维持地方的治安,组织民兵团练,抵御山匪流民的袭击,还能排难解纷,化解矛盾,而且那官府,毕竟离民间有点遥远,若是让平头百姓独自面对官僚,还不是稳稳地吃个哑巴亏?有了士绅在,起码能保护一下底层百姓,有个中间人,不也好说话么?再说那士绅的资产,也不一定是坑蒙拐骗来的,那些失地的愁苦佃农,还不是要依赖士绅家的田地么?遇到荒年,还特意减租,补贴口粮,也算是小小的兼济天下吧?还有那学堂、寺庙、宗祠、路桥,不都是士绅捐的大头,这钱花的,也是为了大家好。更何况,士绅可不是谁能封的,这名号,这威信,是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地积累的。老百姓心中有杆秤,你值得信赖,值得依靠,官府来人了,能挡一挡,保一保百姓,水灾旱灾,能组织人手抗灾,开放粮仓救命,威望自然上升了,这士绅的威名,是老百姓公认的,是一次次出手相助,一次次含辛茹苦地为家乡谋福利而搭建的。怎么能随意妖魔化士绅呢?怎么能抹黑我的祖宗呢!
沈复想好了台词,去找赵玲玲。她那时正在做抵制日货的标语,一只只小旗子,五彩缤纷,颜料油漆桶陈列一排,一根根画笔插在水桶里,蓄势待发的模样。
沈复喊了赵玲玲,犹豫了片刻,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温良恭俭让地说了。赵玲玲听了起先也没说话,似是认同了不少,这让沈复有些欣慰。可过了一会儿,她眉头一皱,嘀咕道:“不对。”沈复心一沉,问:“如何不对?”赵玲玲狡黠一笑,掰起手指头,一五一十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古代士绅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动力是什么?啊哈哈,当然是权力啦!这些善行,是便宜的成本,支配了还未启蒙的村里人呀,而且这些善行,都是自上而下的,是大家长式的施舍,说到底,不也是旧势力的束缚吗?怎么?沈同学,难不成你就是劣绅呀?哈哈哈!”
赵玲玲的一阵乱笑,弄得沈复心惊肉跳,他可不愿意同学知道自己的祖宗便是士绅。他连忙赔笑,哈哈哈几句,又扯了几句闲话。赵玲玲仿佛说得没错,他无言以对。
士绅一词,就像是一个火辣辣的烙印,印在沈复背上。成为他不敢靠近第三派的主因。他害怕自己被发现是士绅之后。甚至听到同学大声讨论旧势力时,也会心惊肉跳。虽然他们多是在讨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事。他极其乐意听同学们说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事,因为那是未来的事,是美好而有力的前途,是没有历史负担的虚空幻想。
这时候的沈复,是自在的,欣慰的,浮想联翩的。可想要迎来两位先生,那不得不提到占领中华的旧势力了,然后旧制度、旧文化、旧道德、旧玩意儿全都被拉出来了,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想出各种法子,对付旧式力量,沈复听着,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那一个个坚决而锋利的法子,就仿佛冲着沈复而来,听着渗人。
幸好沈复家如今已不再是乡绅。虽然他内心矛盾,痛苦纠结,可这毕竟只是茶余饭后的哀愁,是吃饱饭后的胡思。其实他大可不必自责,因为当时能上第一师范学校的子弟,往上推几代,哪个不是事实上的乡绅呢?可沈复不知道。但这事,终究只是个历史包袱,背在身上久了,也就习惯了,适应了。眼下最令人头疼的,是与王大小姐的婚约。
这婚约也不知什么时候定的。想来必是父辈们年轻时欢聚一堂,一时兴起,便随手决定了两个年幼孩子的命运前程。
王大小姐。唉。这王大小姐,沈复一时找不出言语来说。说她不漂亮吗?乍一看其实还行,无非就是脸盘大了些,眉毛粗了些,鼻子塌了一些。如果从侧面三十度角上往下看,还是略显标致的。只是那一次相遇,实在太过磕碜。
沈复记得,她把瓜子架在牙齿中间,用力一咬,咔擦一声,灵巧的舌头蛇似的卷走了瓜子仁,两片嘴唇噗一声,吹走了瓜子皮,还有些许晶莹剔透的唾沫星子。沈复对这一幕尤其印象深刻。倘若只是同学朋友,这王大小姐可以接受。但是若成为自己相伴一生的配偶,不行,实在不行,不能接受!沈复莫名有些酸楚,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酱缸,挣扎不出。
这一个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女人,怎么就突然半路杀出,绑住了自己,不让自己和别的女子有机会结合了呢?再一看,不就是那封建势力在搞鬼么。沈复对时事的热忱,也是有私心的。这一份愤懑,在遇见双双后分外强烈。
沈复的脸在烛光下阴晴不定。他摊平了纸,又将信读了一遍,两遍,觉得信写的仓促,但又不知添加些什么。双双的脸不住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明媚而柔美的脸庞,映着石塘村清冽的晨光,她立在鱼荡旁,像是洛水女神,像是巫山神女,云气缭绕,烟水蒸腾。怀抱她时,她是多么柔软,像是雪白的豆腐,像是温顺的小猫,乖乖地依偎在自己怀中,紧紧地抱住自己。沈复的心中顿时柔情化不开,像是山火翻滚,漫山遍野地燃烧,像是风暴来袭,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沈复确信自己已经完完全全爱上双双。这女子,就像为自己天造地设一般,没有她,沈复始终只是一半,他不完整。有了她,世界都亮了。
他忽然万分羡慕那个小兵阿豪。没有豪门的责任,没有指腹为婚的负担,全凭自己一双手,在江湖上闯荡,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敢爱敢恨,来去自由。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带着双双浪迹天涯。倘若有下辈子,真希望能够如此洒脱。
沈复十指相扣,搁在桌上,眼神盯着摇曳的烛火,止不住地出神。忽然窗外喀拉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踩到了石头。沈复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披了一件外套,端起烛台,推开了门,对着空荡的院子问道:“请问是谁在外面?”
屋外一片沉寂,黑乎乎的院子只有寂静的风声在回答他。草木花朵默不作声地立在院子中,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沈复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么快起身,其实是心中有所期待,而眼下,这期待渐渐消失了。那是一种逐渐下沉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沈复听到墙角一声细弱的猫叫,他抬头望去,看见一双圆溜溜怯生生的眼睛,然后眼睛一窜,便上了墙头,翻了过去,消失不见。
沈复笑了笑,也许是笑自己痴心妄想,也许是笑自己疑神疑鬼,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稍远处的黑暗门洞中,双双靠着墙,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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