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挺不错的,你写的?」最后署名有个「白」字,是他的名儿吧。
「下官的拙荆写的。」面对这点,他倒是坦然相告。
唐非伸手来取,看了又看,「这名叫做『白』的女子一定饱读诗书,才学满腹了,你好福气。」
荀彧侧眼觑他一眼,一瞬间竟觉得他有些……妩媚?
莫非是眼花不成?一个宦官怎跟这两个字扯上边?
「唉,前一个守宫令阿谀巴结的,多讨人欢心,哪像你,虽然生得俊俏,却是恁地无趣。」
荀彧绷紧了背,低声道:「下官只是恪守职责。」
「像你这种人,也难找了……」唐非垂下眼来,双手捧着那篇「氓」,放回桌案,「这儿说来也不是什幺好地方,赶紧离开这儿吧。」他拍着荀彧的肩,似是有些语重心长。
荀彧抬起头,那唐非只冲着他笑了笑,便带着那块砚离去了。
望着唐非离去的身影,荀彧只是回想着他所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想得入神。
果真给那个人说中了?
荀彧待在洛阳仅半年不到,后因董卓入关为乱,求出补吏,被派到兖州做了亢父令;他赴任不久,旋即罢官,回到了颍川。
一回家,不是急着探望妻小,而是赶紧召集同乡父老,讲明现下局势;颍川乃是四战之地,今董卓入关为乱,不久恐要掀起战端,为求保命,宜速离去,不可久留。
乡人长久居住于此,有些甚至还待在这儿几十年,哪肯因荀彧一句话而搬离?
荀彧只得无奈返家,告知此事;家人虽与普通乡人一样,亦是捨不得搬迁,但荀彧再三苦劝,总算是说动了两老。
荀绲转而向其余几个兄弟提起此事,得了荀俭等其他兄弟们的支持;搬迁一事,就这幺定了下来。
「要举家搬迁?为什幺!」听见这消息时,一向个性温和平顺的茉白,竟是激动的拍桌起身,厉声反问。
荀彧扬起掌来,「白,稍安勿躁,听我好好说……」
「彧,此回罢官归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茉白气得脸色发白,声调微颤。
这等大事,为何此月家书里只字未提?究竟是为了什幺而下这幺大的决定?她只知道荀彧突然回来,令她又惊又喜;她还来不及弄清状况,就听见他说要搬家。
茉白莫名的感觉一口气积压于胸中;不被枕边人尊重的气愤。
抬起眼来,与茉白相望,荀彧平静的点了点头,「白……过来我这里坐。」他伸手拉她,她却反而缩回了手。
荀彧这下再也顾不得什幺礼节,强硬的将她拉到身旁,请她坐下,再把为何搬迁的原因鉅细靡遗的叙说一回。
「若非不得已……妳以为我愿意吗?」他终于板起脸孔来,狠狠的盯着她。
「是,你不愿意,可你终究坚决要搬。」茉白眼眶泛泪,伤心的垂下脸面。「彧……这事儿,已成定局了是不?」
「对,爹向大伯还有叔叔他们提过,他们也都答应了。」
「彧……你怎幺捨得?这是我们的家,孩子们的家呀……」
茉白掩面痛哭,荀彧见了,亦是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道:「白……我知道妳捨不得这里。谁也捨不得。」
「但若不走,等到兵灾一来,大伙儿全都要葬生于此;举家搬迁,或是坐以待毙,究竟哪一个好?白,妳不会不清楚的。」
她清楚,她就是因为太清楚了,这才有着万般不捨。
离开这儿,离开熟悉的荀家,他们即便能再回来,也已经不复此刻景象了……
茉白泪湿了帕子,好不容易才找回声调来。「搬……能搬去哪?我们这幺多亲戚、下人……」
荀彧勉强牵起笑来,搭上了她的臂膀。「妳放心,我已经有所安排了。冀州那儿有位韩馥大人,跟咱们是同乡,这个月初十就有人马要过来接我们,我们先行收拾,到时候跟着他们过去便是,不用担心的。」
初十?剩不到十天了,能待在这儿的日子……
知道举家迁移已成定局后,茉白意志消沈,成天在府里头绕来绕去,独自缅怀着,彷彿想要将这些景象全都留住。
多少个夜晚,她在两人共有的厢房内,与他相拥而眠,或是半夜给哭声惊醒,哄孩儿们入睡?多少顿餐食,她亲自升火烧水,在灶房里忙进忙出,煮出一道道可口佳餚来?
多少个早晨,她们在书房里读书习字,吟咏朗诵着诗文;而那棵茂盛依然、优雅美丽的银杏,陪着荀家祖先,她们以及孩子们,度过多少岁月?
没了,一切都没了。
茉白看着银杏,忽地笑了,笑得既悲凉又不捨。
此时正值秋季,银杏褪下深绿,转成片片金黄;秋风愁煞人,拍在银杏身上,叶子无奈离家,洒落了一地。
很美,美得叫人讚叹;弯腰拾起一片金黄蒲扇,宝爱的抚着,将之收入袖筒;打开茶碗盖,里头是她亲手沏的茶,茶香袅袅,还冒着氤氲。
今年的秋天,特别冷凉。
她红着眼眶,来到银杏树下,倾倒了茶汤;茶水入了土,徒留一地芬芳。
她原以为,她能在这儿看着孩子长大,抱着孙子乘凉,还能亲手教孙子如何做墨拓;而后哪一天,躺在亭子里、书房内……或是荀家的哪个角落,安稳成眠。
她就是不曾想过,有这幺一天,她会离开这住了二十几年的荀家大宅。
带着俣儿、诜儿走出大门。回头再看一眼,最后一眼;袖子里的金黄蒲扇褪了色,叶脉模糊了,转瞬间枯黄、凋零,再不复美丽细緻。
她含着泪,坚持看着荀家大门掩上。陪它走完最后一程。
别了。
一诀……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