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宽长叹一声道:“铁扇帮生了内乱,一伙帮众趁总舵空虚起来闹事,威逼韩帮主交出权柄隐退,好在事态得以平息下去,带头叛乱的乔楚遭擒,正听候发落,侠驾可以放心啦。”
雪疏狂忧怀稍解,又问:“听说潇湘三奇来南京寻铁扇帮论理,他们两家的纠葛可有分晓了麽?”
方宽道:“潇湘派诸侠赶到铁扇帮总舵时铁扇帮内乱已起,潇湘派近年门户极是兴旺,虎踞三湘,俨然后来居上,三位当家的皆为宇内奇人,自然不屑干那乘人之危的勾当,交代下几句场面话,申明双方的过节另行订约了结,便即扬长而去了。”
雪疏狂听罢略舒了一口气,喟然道:“铁扇帮内派系间素有争执,这一点韩帮主比谁都更清楚,他甘冒内患未平、外敌来犯两重风险,为解救雪某将一众心腹手下悉数派了出来,这份天高地厚之情教我何以为报?”
玉蜂儿美目盼兮,嫣然道:“从来都是人心换人心,可想而知以前你也对得住人家,此番落难韩帮主才不顾内忧外患倾力援手,倒是同赵老英雄仅仅慕名之交,这回便前来叨扰,实是冒昧之极啊。”说话间目光已转到赵连唐脸上。
赵连唐抚髯笑道:“雪大侠肯屈尊敝庄那是往老夫脸上贴金,不过我曾听人说起,当初韩帮主原有意将独生爱女许配雪大侠为妻,都道是英雄美人天生一对,却不知何以到最后好事未成?”
玉蜂儿一听赵连唐提及此事,眼中登时放出光来,不禁大感兴趣,哦了一声道:“原来另有这段曲折,还不快说来听听。”笑嘻嘻的望着雪疏狂,自想这大笨蛋醉梦中所叨念的“燕妹”莫非便是韩帮主的女儿?”
雪疏狂被她看的发窘,当下问陆长亭道:“陆老弟,你这妹子今年几岁?”陆长亭横了玉蜂儿一眼,低沉着嗓子道:“小孩子家,不准乱说话!”玉蜂儿用脚尖狠狠在他腿上一踢,不再作声。
雪疏狂敛容道:“韩姑娘才情出众,清雅如兰,在下一介粗野莽夫如何高攀得上?江湖朋友爱说笑话,哪当的真?铁扇帮内第二代弟子中的领袖人物狄自荣倾心于韩姑娘倒是实情。”
赵诚听到这里,插言道:“两年前狄自荣等一十九名铁扇帮二代弟子里的佼佼者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武林中再没了他们的音讯,有传言说他们全都命丧太湖狮子寨,可属实麽?”
雪疏狂微一沉吟,说道:“赵兄动问,雪某理当据实相告,但这件事铁扇帮既然还未公诸于众,那便还要请在座诸位守口如瓶,狄自荣等十九人的确是尽皆折在狮子寨内,不过说来话长,还须从韩姑娘身上讲起,狄自荣对韩姑娘端的是一往情深,然而韩姑娘对他—”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轻轻摇了摇头。
玉蜂儿注视着他,察觉他说到这里,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心下思忖:“想必是韩姑娘对狄自荣的一片痴心毫不买账,而这大笨蛋由此想到了自己的事,触动心怀。”
只听雪疏狂接下去道:“那位韩姑娘虽生在刀剑丛中,却是大家淑女的性子,于武学一道闻之便不胜其烦,心思全在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上面,也难怪她无动于衷,那是胡惟庸案次年上元节,秦淮河畔的花灯格外绚烂,原来胡案牵扯极广,直闹得人心惶惶,朱元璋降旨调集能工巧匠进京,将秦淮河岸布置的灯山相似,并御驾先临,说是与民同乐,实则不过是想安抚民心……”
玉蜂儿急道:“喂,大笨蛋,本小贼只想知道韩姑娘的事,朱和尚安不安抚民心同我有甚麽相干?你快说要紧的!”
雪疏狂尴尬一笑:续道:“便是那年上元节,韩姑娘随丫环去游灯会,却邂逅了一位落魄秀才,那人衣衫褴褛,在街头售卖字画,字里行间、卷轴之上满是萧索凄凉之意,固然才气纵横,然而良宵吉日,大伙出来都是行乐图欢,便有那识货的,但谁愿花钱讨晦气回家?因此上只得了些口彩,仍是饥寒交困,无以为炊,幸喜韩姑娘是个有心人,将所有字画全都要了下来,那秀才自是感激不尽,韩姑娘一问方知,敢情他是进京应试的举子,千里迢迢从陕西来,考期未至,盘缠用光,受困于天子脚下,想趁灯节卖几幅字画聊以糊口,好捱到大考之时。”
“二人别后,韩姑娘禀明父亲,又命人送了二是两银子到那秀才投宿的客栈,皇天不负有心人,那落魄举子果然金榜题名,榜下即放了县令,他对韩姑娘的知遇之恩铭刻五中,两人互生情愫,韩帮主见女儿中意便允了这门婚事,那人要走马上任,韩姑娘虽百般不舍,可也只得辞了老父随行。”
玉蜂儿心中忽然一动,插话道:“你说的可是三年前的事麽?”雪疏狂点头道:“不错,怎么?”
玉蜂儿歪着头想了一想,眨眨眼睛道:“没那麽巧的事,你接着说吧!”暗忖:“那举子姓甚名谁,又被派往哪里做官等情他定然知晓,却都一概不提,显示不愿给人家惹来麻烦,便连那举子中了什麽功名亦不肯吐露,倒着实想得周到。”
只听雪疏狂接着说道:“第二年时近清明,韩姑娘噩梦频扰,想要回籍祭奠早逝的母亲,新官人身不自属,无法陪同,于是雇请了几位当地镖师护送韩姑娘返回故里,途中平安无事,岂知将抵应天府时倒给一伙人劫了,一名镖师仗凭武艺高强漏网,奉韩姑娘之命找到铁扇帮总舵告急,后经多方查访,终于获悉韩姑娘是落在了太湖狮子寨。”
陆长亭不禁笑道:“大哥的九位结义兄长莫不是缺了压寨夫人?”玉蜂儿听他语含讥诮,忍不住反驳道:“嗳,长颈鹿,当时太湖九熊可还没跟大笨蛋结拜呢,你先别胡乱牵扯!”话中颇带不满之意。
群雄相视忍俊,心道:“这小姑娘半点不帮哥哥,反而总维护外人,端的有趣。”
雪疏狂苦笑道:“我那九位义兄挟持韩姑娘绝无荼毒之心,他们的先人都是开国勋臣,为大明朝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竟未得善终,因此对朱元璋恨之入骨,连同大小官吏也被迁怒在内,韩姑娘所乘的轿子虽不如何华丽,怎奈弄巧成拙,反是那些镖师固然穿了寻常家仆的装束,但一看便是会家子,这一下欲盖弥彰,益发令内行注上了意。”
“九雄得报之后,料定是官员家中女眷,当即传令动手劫往太湖,用意是迫使其为官的家人退出官场,别再替皇帝卖命,这些自然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韩帮主听说爱女身陷太湖万分焦急,他知这太湖九熊皆因对朝廷极度不满,是以行事偏激,实则俱为忠义之士,女儿落到他们手中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失身之险,不过现下要救她脱离狮子寨却又异常棘手”
“要知道官府与江湖各行其道,泾渭分明,咱们武林中人很是忌讳结交权贵,投靠朝廷,再好的人品武功,一朝入了公门即令行止端方,多半也要为武林同道所小觑,何况韩帮主执掌一大帮会,得享盛名,却把女儿嫁给了前程似锦的一地父母,更加难逃众口分说。”
“他怜女心切,言听计从,许亲之事原在暗中进行,连本帮内知情者也是极少,现而今爱女被扣狮子寨,这下事情就难办了,另则太湖九雄手下有三万水师,且是久经操练,更占了地利先机,当真大动干戈强攻狮子寨实非上策,一时间韩帮主为何去何从伤透了脑筋。”
赵连唐道:“如此看来狄自荣等人潜上狮子寨乃是韩帮主授意,旨在暗度陈仓救出人质,以免双方正面冲突,闹的局面不可收拾。”
雪疏狂摇头道:“这件事韩帮主事先一无所知,是狄自荣忧心韩姑娘安危,又瞧韩帮主心意难决,便打算涉险施救。随他前往太湖的乃是铁扇帮第二代弟子中的近半精锐,都深知狄自荣对韩姑娘情真意切,这才甘领私自行事的罪名,陪他共赴狮子寨,哪承想这一去便在没了归途,那中山狮子寨机关埋伏数不胜数,厉害绝伦,巧妙无比,不明内理之人登岛焉有生机?那些埋伏原本是用来对付官军的,不料却将铁扇帮一众后起之秀尽数击杀,这一来双方的梁子算是结深了。”
玉蜂儿此时正听得入神,见他话头一收,似乎不愿再往下讲,连忙催道:“何止是梁子结深,我看这两家分明已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以后又怎样了?赶快说呀,该到自吹自擂的时候,怎地反而不言语啦?你也向人家长颈鹿学学嘛!”
陆长亭一听沉下脸来,瞪着玉蜂儿道:“你倒说清楚些,我几时自吹自擂来着?”赵连唐斟过一杯酒来,对雪疏狂道:“侠驾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众人也都现出期待的神情.一起望向雪疏狂,等他开口。
雪疏狂双手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当时我可巧经过南京,顺路去拜望韩帮主,铁扇帮总舵杀气腾腾,合帮上下摩拳擦掌,只等韩帮主一声令下奔赴太湖,为弟兄们报仇,救回韩姑娘。韩帮主则思之再三,阻之再四,情知就算大获全胜,甚至将狮子寨一举荡平,而己方也必定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正当委诀难下。”
“我问清前因后果便告辞出来,离开应天府,马不停蹄急赴狮子寨投帖拜山,说明了狄自荣等上岛并非是受韩帮主派遣,恳请太湖九雄开释韩姑娘,并向铁扇帮诚心诚意陪个不是。”
赵勇眉头一皱,大声说道:“太湖九雄是威震江湖的成名人物,有胆量同皇帝老儿分庭抗礼,哪能轻易向人低头说句软话?”
雪疏狂道:“人在江湖面子固然要紧,然而天下事却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铁扇帮的人上岛偷袭自是不该,但事出有因,毕竟是太糊九雄劫持韩姑娘在先,再则对方近二十人命丧岛上,铁扇帮也非易与之敌,两方果真火并起来,势必两败俱损,任谁也讨不到便宜,面子上的难堪着落在我身上也就是了。”
“其实太湖九雄自得知韩姑娘的真实身份后一直相待尽礼,原已准备派人送她回转铁扇帮总舵,并欲遣专人随行将此间误会解释清楚,哪料想未及实施便有狄自荣等贸然登岛触发机关悉数惨死之事发生,使得他们也颇感措手不及,正苦于没台阶下。”
玉蜂儿笑道:“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三次较量?”雪疏狂当即便将两次比武、一次拼酒的情形约略说了出来。饶是他有意简而言之,未加丝毫渲染,仍令席间众人听得悚然动容,神驰意往,无不为他单刀赴会,极力化解两家仇怨的侠义之举所心折,都自恨无缘亲睹双方放手剧斗、豪饮订交的盛况,人人心向往之。
赵连唐待他说完,击掌笑道:“无怪乎铁扇帮的朋友甘为侠驾赴汤蹈火,若无雪大侠从中周旋,两下里一场大杀怕是在所难免,后果委实不堪设想,说你于铁扇帮和狮子寨两家有存续之德亦不为过,老夫如今才与侠驾结识本已引为憾事,此刻想来真乃平生大恨也!”
玉蜂儿郑而重之的替赵连唐满满斟上一杯酒,含笑道:“老英雄此言差矣,人在难处才最需要好朋友帮衬,眼下结识那才更是患难之交!”
赵连唐久历风霜,阅历何等丰富,登时便听出了弦外之音,目中神光炯炯,注视着玉蜂儿,哈哈大笑,朗声道:“陆姑娘说的没错,大伙正应该同舟共济,来,先干这杯。”说着话端起酒杯,众人叫一声好,当下一同饮进。
大众谈谈说说,直到夜阑人静,雪疏狂等三人称谢辞出,赵连唐把他们送到门外,赵诚亲自陪同雪、陆二人前往住处,菊儿早在一旁等候,引玉蜂儿回后宅歇息。
临分手时,玉蜂儿凑近两步,在雪疏狂耳边轻轻道:“大笨蛋,今天多谢你啦。”说完便是一口气吹进他脖子里,嗤的低笑一声,随菊儿去了。
雪疏狂先自一怔,旋即心下了然,想到她是谢自己在酒宴上帮她解围,只觉得耳根发热,暗香萦回鼻端,竟禁不住心神一阵恍惚,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住处。
别过赵诚,进得房内,陆长亭关上房门,忽然一笑,雪疏狂已进了里里间屋,回过头来,不解道:“老弟为何发笑?”陆长亭笑容一敛,正色道:“这老弟二字以后怕是叫不得了!”
雪疏狂奇道:“此话怎讲?”
陆长亭道:“等我把妹子嫁了你,你还能喊我老弟不成?”雪疏狂闻言挥拳便打,低声喝道:“妹子还不曾调教过来,做哥哥的竟也跟着颠三倒四了!”陆长亭不闪不避,横掌格开,叹息一声,说道:“那小丫头固然顽皮胡赖,喜欢信口开河,但听你讲述太湖之事时,我却瞧她不仅全神贯注,眼里更还满是倾慕之情,嘴上虽不说出来,然而心里对你定必钦佩得紧。”
雪疏狂淡然道:“倾慕便怎样?钦佩又如何?我对她的机谋胆色何尝不是由衷叹服?”陆长亭道:“这话也对,但我知道你又想到了钟姑娘的事,她对你也是满心佩服的,就可惜……”
雪疏狂不待他把话说完,大声打了个哈欠,叹道:“就可惜这酒后劲大得很,我头昏脑胀,不能再听你啰唣。”当即躺了下去,翻了个身,面壁而卧,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