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已经是第二十日后了,远远地超过了十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儿子一般不轻易地许诺什么,因为做间这一行,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的变动因素,若不能保证,便轻易不许。若许,就一定能完成。
十日前,方远就来这里等候,每天他都企盼着奇迹能发生,可是每一天,都是失望而归。
那都尉冷冷地说:“这已经是第十日了,方尉卫,我受令只等十,今日日落,若再等不到,咱们就回了。”
方远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前方的山岗。
他的心在呐喊:“儿啊,你回来吧,你若得回来,爹再也不要权柄富贵,只求和我儿共享天伦,什么功名富贵,什么丰功伟绩,什么宏图伟业,全都是过往云烟,唯有儿你在我身边,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儿啊,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儿啊,爹祈求你,快快回来吧。苍天啊,我方远平生从未求人,更未求神,那是方远罪过,愿刀俎加身,以罚我平素不敬神名之罪,只一点,求你保佑我儿平安归来,远愿万劫而不复,无论何刑何罚,以身受之。”
风,在呐喊着,呼啸着,好像听到他的心声,在回应着他。
云,在天空舒卷,随风流转,变幻不定,犹如这莫测的人生。
日头,在一点点地西移。
方远,没有动,而这一小队陪着他的人马,竟也是丝毫没有动,就如同钉子一样,齐刷刷地、直直地钉在那里。
斜阳,把这一小队人马的身影越来越长,方远的心,犹如那渐渐坠落的夕阳,慢慢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下。
方远的神情疲惫,眼神里写满了两个字——绝望。
那都尉看着落日,张开口说:“日头落了。”
方远猛地一惊,他回过头,瞧见日头突地一跳,跳到了西边的云天之后,只留下漫天的晚霞,铺满这夏日的山岗。
一行浊泪从方远的眼眶里夺目而出。
闻名秦司间的硬汉子方远在这一刻竟再忍不住地潸然泪下。
“那高坡上有人。”一个军卒突然叫了起来。
方远闻言身形一震,他猛回头去看,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在对面的高坡之上,果然出现了一个年轻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是那么地熟悉和亲切,正是自己的儿子方远远。
在看到儿子那一刻,方远心里一松,眼前一黑,从驴背上栽了下来。
都尉也感到极其吃惊,他没想到,等了九日都不到的人,在第十日的最后一刻,竟然到了。
山岗上那人踉踉跄跄地往高坡下跑,没跑两步便摔倒地,一路滚下了坡,眼前的左尉卫摔下驴背需要人扶,眼看着这些,这些军卒们却似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他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那是因为,他们的都尉没有发令。
都尉开口吐字:“两个前去接应,一个下马扶人。”
那立在马上的司间军卒动了,当他们动时,便如风一般迅急。
方远并无大碍,他只是精神绷到了极点,猛地一松,泄了神气。稍事休息了一下,他便眼开眼。
方远睁开眼,便看到儿子方远远被两个军卒用马驼了驰到了面前。
儿子跳下马,他脚步不稳,差点要再次摔倒,一个军卒手快,用手一拉,将他稳住。儿子几步来到方远的面前,方远的儿子方远远看见方远没有和他问候,没有和他叙话,他神情焦急,用一种催促的语气说:“爹,孩儿回了,爹,此地不易久留,咱们快走。”
方远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骄傲无比的儿子,只见方远远衣衫褴褛,几乎不成人形。眼前的方远远确实不像个人,他的衣服那简直不叫衣服,准确地说那些是破布条,一条条地挂在身上。他跛了一只脚,身上有多处伤痕,再看脸上,面目发黑,眼睛发红,嘴唇干裂;他的脚,一只鞋子已经丢了,只剩下另一只鞋,鞋上是血迹斑斑。
方远抬起儿子的那一只光脚,脚底板上全是血泡,烂掉了的血泡,混着泥污,已分辩不出来颜色。
方远怜爱地将儿的脚抱在怀里,心里充满了疼惜。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不知道痛惜儿子呢?
方远远却粗暴地推开了他,这个三年未见面的儿子没有体会到当爹爹的温情和怜爱,他冲着方远吼着:“你干什么,爹,你磨磨蹭蹭地要干什么,快走啊。”
方远抬起头,看着儿子,他很纳闷,一向沉稳有大将作风的儿子今天怎么这么焦躁。
方远看到儿子的眼睛,从儿子那疲惫的眼神背后,方远看到了一种极度令他感到震惊的东西,这种东西,在儿子的眼神里,不该有的东西。
为了在儿子的生命里除掉这个东西,在很小的时候,方远就训练儿子。把他关在黑屋子里,把他和恶狗关在一起,把蛇装到他的被窝里,让他独自一人黑夜里到坟地里去住,让他独自一人去森林里杀狼,总之,为了训练儿子,为了让他胆量过人,方远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终于,在儿子八岁之后,方远在儿子的眼睛里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
这种令方远想尽办法要从儿子身上除去的东西,就是害怕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强大的自信,过人的胆量。
以后,儿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司间人,出过各种各样的任务,也遭遇到险恶和危险,最后都能以其过人的胆色圆满地完成任务。
因为,他从不害怕和恐惧。
而今,害怕和恐惧又回到了儿子的眼神里。
那会是什么让儿子变成了这样?
儿子一次又一次不安地瞅瞅身后。
方远问:“身后有追兵?”
方远远点点头。
听到方远这样的话,那个都尉突然兴奋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问:“在哪里?”
“很快就到了。”
“人很多吗?”方远慢慢地问。
若是大队追兵,那么,他们就必需要走了。因为无论秦司间府的特别卫队再精锐,再勇猛,若是人数达到以一敌十、或敌十之上时,那便输多胜少了。
当方远问到这个问题时,方远远突然变得迟疑了起来。
“人,人,不,不——”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回答这个问题很吃力,甚至,他的脸上现出一种羞愧的神色来。
“多少人?”都尉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吭哧了半天,终于,方远吐出了答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