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也笑:“万物生老病死,元气循环不息,这是自然之理。草木虫鱼秉造化而生,人难道就不是?说甚么人多则灵气逸散,也不知哪来的话。”
贺璞说:“你若不明白,就想那热能定律,我们悄悄去听了几节,当真有道理。”
顾谨中顿时恍然,宇宙的过程就是能量转换的过程,人固然喧闹,但所转化的能量却一丝不少,归根究底,也是在维持着整个宇宙的运转。所以灵气枯竭之说,想通后当真荒谬得很。
看他明白过来,叶孤鸿才又说:“至于你所说此间的修行人,的确有些,只是还浅薄得很。你们这一脉悟性不差,偏偏时间太短。”
顾谨中不解:“虽无文献,但仙人烧丹修行,在上古已有。”
这时倒是郁令先发声:“观明端靖天有记载者,约六千千年。”
这样的记载,自然是修行人所为。顾谨中飞快算了算,顿时大惊。叶孤鸿以手支颐,“修行发生,并非意外,而是因为拥有足够的时间去发生。”
恰如地球当今的摸样,生命之所以会出现今日的繁荣昌茂,是因为星球给与了充足的时间,才得以繁衍生息。从四十多亿年前生物出现,三十多亿年前多细胞生物出现,所有的现代动物都是它们的后裔。
即便人类仅用了几百万年的时间去进化,但如果没有早期酝酿时间,生命就无法迈出实现复杂性的第一步。对于生命的发展来说,这样漫长而充足的时间,是天赐的珍贵礼物。因为时间的青睐,地球才得以成为拥有生命的星球。
观明端靖天的历史,比此间的宇宙漫长不知多久,人们一代一代不断摸索,才在后来踏出这一条路途。这与地球如今以科学为根本去探索世界,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在生物萌生出智慧之后,都会有意识地向着更深层面的去探索——认识自己,寻觅来处,探索去向——没有哪一种文明能够绕开,所不同的只有探索的方式。
譬如地球,最初是神话,后来是宗教,再后来是科学...就像被随意撒在旷野上的动物,在不断尝试、不断试探中逐渐明了自己的道路。但这道路并非亘古不变,今日的科学,未来或许也会被其他方式代替。
“哪一种方式都有可能。你们的修行人,如今还只是一枚种子,也许会死亡,也许会长成。天地之间,造化之下,没有什么不会发生。”贺璞如此说。
嚣嚣隐没,黯淡之中一轮明月升起,月光射入,照耀如白昼。顾谨中才发觉眼前已不是刚刚的景象,格窗外莲叶田田,荷景月色,香气拍人。数位盛装丽女婀娜而来,送上各色饮食,酒是杨梅酒,酒色生动,红如霞光,食是兰雪酪,雪腴霜腻,泌人肺腑。
顾谨中随着喝了一杯,只听笛声细细随风传来,不由屏息静坐,倾耳细听。此时月色倍明,天上皓月与湖中水月上下交辉,如置身晶宫鲛室,微风过处,花香、酒香、水汽混成芬芳,馥馥袭人。
一时酒尽曲歇,月光淡去,水上烟雾蒙蒙。郁令原本一直不动声色,此时突然眼中落下泪来。叶孤鸿轻摩他发顶,向顾谨中说:“如今还有一事相托。我这弟子生来聪慧,却不通人情事理,你们这处比观明端靖天自在,我让他在此处留些年头,还请顾郎君照应一二。”说着,又命人送上一匣珍珠并宝石,以作谢礼。
顾谨中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实在不敢当。”又看郁令,见他眼眶通红,不由心生怜惜:“只是不知道日后如何相见?”他曾听叶孤鸿说茫茫之中有无数世界,如今郁令留下,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回去。
叶孤鸿微微笑道:“他自然有回去的法子。”又嘱咐了郁令几句,朗声道:“既已尽兴,何愁别离。”
话音方落,顾谨中只觉眼前一动,已与郁令站在岸边。
太阳已升至树顶,暑气渐起,采莲船正悠悠荡向湖心,买荷人也三三两两散去,一切都如往常的每一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那些宇宙中的见闻,混沌里的谈论,月光下的景色,只是一刹那里虚妄的幻想——但郁令就站在他的身边,证明着他所闻所见的,都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杨柳堆烟,遮断离愁,顾谨中痴痴望着,仿佛听见烟水深处,仍有歌声传来:
此生此物当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对月卧云如野鹿,时时买酒醉烟霞。
不知何年何月,观明端靖天内,宕山太清宗,莲花峰上洗雪堂。
又是一年春来,山中云气浮冉,谢燕堂出来,负手远眺,只见峰峦之间白气霏霏蔼蔼,摇摇曳曳,日光浮云气上,宛若新开一白海。他修行数百年,如今终到炼身成气,气绕身光的境界,得以自掌变化,化牝为阳。
他正看着,忽然听见身后履声籍籍,于是欣然回身牵住来人,指着云中一处山峰说:“那新生成的山峰如何?你要是喜欢,我就禀了师父,一起搬到那去。”
叶孤鸿细细看了会,自当年观明端靖天大变,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沧桑变化,莲花峰一侧崩塌,许宴宁与韩莲舟需得搬到别处,谢燕堂索性把叶孤鸿迁来,让她们二人住去观澄堂。又嫌吵闹,如今正念着要重找个清幽的地方住下。
两人一边查看,一边说话,叶孤鸿说:“要有好地,春夏之交时,当有苍藓盈阶,落花满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要有好泉,月明之夜可汲取山泉,捡拾松枝,煮茶谈天。要有好草木,可与麛犊共偃息於长林丰草间。要有好溪,可对松竹,弄流泉,晚归竹窗,月映前溪。”
谢燕堂笑赞:“如此,当真是山静日长。”
两人相视而笑,远处有奇光荧荧,大约是哪处又在变化。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就会在变化中完全崩塌。时间如此无情,并不因为他们曾窥见了一方天幕而有所怜惜。但无论未来如何,今日,今时,此刻,他们仍是在一起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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