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夫人不必客气。」勾脣轻笑,陆逊手中白子一顿,随后抬眸笑望向她,「过来坐吧,都是老朋友了,在我府中,也不必拘束。」说着,他温茶一杯,放至一边矮桌。
闻言,何若舒莞尔,随后方缓步过去落坐。
见他正独自摆棋,她不由得好奇地凑过去看起来,然后几分打趣地笑望他,「伯言好雅兴,吴蜀联盟方复,此时不是当批改奏章幺?」
「便是忙碌,也得忙里挑空歇息会。」耸耸肩,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她也笑,「也是,否则该忙得焦头烂额。」捧起茶盏掩袖轻啜,半晌,她搁下茶,又复望向他:「此次伯言寻我来,可是有尚香消息?」
神情热切,她虽是还想再同他寒暄几句,可心里头实在焦急不已,只得赶忙切入正题。
然听她这话,陆逊神色一歛,却是一阵沉默。
见状,她有些急了起来。莫非尚香发生了什幺事?
沉寂许久,他思索片刻,方才抬首发话:「诸葛丞相与我书信来往时,其中有一则书信,是他丞相夫人所笔,说望今日申时能于峡口江中与妳一见。妳可愿前去?」目光定定,他并未正面答她,所说之话却令她有些惊讶。
蜀国丞相夫人……那不是小月幺!
「自然愿。」颔首,她也顾不得那幺多,虽不知宫月寻她是为了何事,可毕竟是多年未见的旧友、又是同乡……既然能见,那幺自然得见了!
见她有些激动,陆逊猜想她二人果真是故友,于是起身笑道:「那幺随我来,我领妳前去罢。」
目光里藏一丝不忍和不捨,他垂了垂眼。却也不晓那丞相夫人是否便是要同她说那事……他却宁可希望,她能不知……
她的身子看着好不容易才稍稍有些好起,他是真不希望,她再因任何事而衰败颓落下去──
◇◇◇
江南孟夏,细雨氤氲。
乘舟入江,陆逊亲送她至江中,便见中央一只木舟飘摇,搭帘轻扬,帘中隐约有一人影,端正而待。
小心地提裾上船,何若舒回首对他道了声谢,却见他神色几分複杂地开口:「万事自己小心,我便在江岸候着,一个时辰后来接妳。」
她闻言一怔,虽不明他神色如此是为何,但仍扬脣轻笑开,「多谢。」
踏步上船后,见陆逊乘舟渐远,而她掀开帘幕,便见是一袭墨绿绣竹长裾的女子,静静阖目,端坐于案前。
髮上只几只簪钗,她妆容精緻素雅,相较当年妍丽出挑,今日的宫月,沉静清淡而成熟,却淡得彷彿都要与江水融于一体。
听见声响,宫月微微睁开眸子,便见来人于她对头端坐下,脣畔轻扬起笑来:「小月。」
嗓音放得有些轻,还有几许怀念,她细细望去,眼前女子一袭雪白衣裙,淡雅素静,笑意温婉,容颜清丽。纵已几分老去,仍半分未减她清雅姿容……却恍惚与她多年前所识的女子,已并非同一人。
「舒舒。」许久,宫月亦浅笑出声,方后于案前斟了杯茶递去,「茶已有些凉了,望能将就。」一身淡漠清冷,衬着她一身浓邃墨绿,却彷彿是岁月将她笑颜尽数抹去。
何若舒有些怔。
她未曾见过这样冷漠的宫月,细细瞧去,她黝黑的眸子里,彷彿还藏淡淡疲惫忧伤……「自然不要紧的。许久不见,小月近来可好?」脣畔依然浅噙淡笑,她却不禁几分感慨起来,「如今算来,上回见小月,竟已是十五年前之事了。」
自建安十三年别过至今,匆匆十五年晃眼而过。再见面,却是这样的幕景……
辗转多年,她们俩却都变了。
「白驹过隙,物换星移……十五年,却是人面桃花,多不知何所蹤。」亦几分歎然起,宫月歛下眸子,思及数月前刘备之死,却不由得神伤。
纵然她并未爱过他,可他终究是她命中份量轻不得的一个男人。
吴蜀走至今日,她其实早都明晓,可乱世浮沉,太多人心猜测算计,还是让她累得再也不愿牵挂……
原来先一步知道史载,却未必是好事。她想过逆天行运去改变,然而终究还是无力──教她几乎心力交瘁。
「人面桃花啊……」这话比喻得可真好,何若舒悠悠然望向江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初曾那样叱咤天下的枭雄曹操、留芳万载的武圣关羽、流亡挣扎鼎立于世的汉室末裔刘备,还有威震华夏的张飞、大都督吕蒙、号能听曲误的周瑜、儒士鲁肃……一转眼,这些人曾如何威名赫赫,却竟都已然死去。
三国鼎立,用的是多少刀下亡魂来换?
而有一日,她却也会同样流逝于历史洪流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小月今日特寻我来此,当非只为叙旧罢?」笑再持盏啜了口茶,她拉回思绪,莞尔轻笑。
见她如今这样的态势,怕也不会是特意要寻她叙旧的。
然而宫月眉眼一歛,半晌,方才静静抬眸起来望向她。
「──孙尚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