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语:“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这话里有一层意思是,卖货的是内行,而消费者的专业知识肯定比不上卖方,属弱势群体。唯其如此,明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买东西的人总还想听听卖主作番产品介绍。况且,裁缝店老板似乎并非卖主,评判一定公平,而府布又的确不比苏松布差,就这样,经各裁缝店推荐,不到三个月,满汉口人穿的衣服全是叶安生的府布做成的,在人们“喜新厌旧”心理驱动下,用府布面料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潮流,成为一种品味,最后,简直成了身份的象征呢!
湖北安陆的府布就这样挑战具有两百年品牌价值的苏松布,终至供不应求。
货源紧张之际,叶安生发现安陆西边生产的“港布”其实也不错,于是,挟府布畅销的潮流,趁势推出港布。两种布都为他独揽,叶安生便这样暴发了!
叶安生除了一个种菜的哥哥叶安平,并无多少亲戚,自发迹后,进门认亲的人络绎不绝,乃至远在汉正街也有张姓人家拉扯说是远房老表。人们争着帮他置田买地,盖屋赁铺面,仅在汉口他就有三处店堂;有好事者还为他说亲,他笑笑,摆摆手……他听任大伙套近乎,无非是撒些银子罢了,只是,他念旧,不准拆除祖传三间破瓦屋。还有一点,他心里迷迷糊糊,总觉得一切是场梦,颇像“槐安国”的故事。譬如,他明明记得,第一次从汉正街亏本回家,喝得醉熏熏,呕吐一地,后来应该尽是做梦,如何竟然成了现实呢?
这一想,他霍地坐起,环顾四周,刚才自己正是躺在祖屋的旧床上,低头看看,床前酒醉呕吐的东西赫然入目,果然只是场春梦而已!但是,当他踱步出门,马上有三五奴仆躬身哈腰上前请安,争着讨好地指点给他看:“叶老板,新屋已经落成,家具也安置好了,您是不是马上搬进去居住呢?”又絮絮叨叨不停地表功,这显然不是做梦!
他糊涂了,同时,仆人们的嗦让他不胜其扰,挥挥手,要所有人退下,自己又躲进祖屋里。上床睡觉时,差点踩着床边的呕吐物……不知过了多久,他为一阵敲门声惊醒,支撑起身开门一看,竟是那位指点他买卖布疋的姑娘。他又惊又喜,边拉她进屋,边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女孩子笑着回答:“你不是用奇巧的经营术发了大财么,我来恭贺你呀!”叶安生仿佛有点难为情:“唉,末业之术,何足道哉!难怪人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哟!”姑娘大不以为然:“迂腐之见!府布、港布,货真价实,君所用之术,利己不损人,没什么可惭愧的嘛!”叶安生听女孩子见识出众,人又靓丽,大为动容,怦然心动,嗫嚅着:“现在,好多人为我提亲……”姑娘丢个眼风,瞅他一笑:“你赶快答应呀!”他摇摇头:“一个都看不中,都不是看中钱……我,我只……愿与你……”
“那可不成!我不敢学师傅一样犯天条,受处罚!”
听姑娘拒绝求婚理由,明白她心里也有点意思,叶安生有了信心,壮起胆儿说下去:“你师傅同牛郎结合后,王母娘娘还不是只好承认既成事实,虽说划道天河隔离他俩,每年七月七日也能相见一次嘛,古人有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华山圣母、小龙女,七仙女,玉皇大帝的女儿,个个都同我们凡人……”
“你真是个冬烘先生,书呆子!我俩不在一个圈子里!”
“我们中华民族讲究‘天人合一’,有什么好顾虑的。刚才我不是举了许多例子?”
“唉,怎么对你讲呢,我不是神仙,是个妖精!”
“妖精比神仙更好,两百年后,有个伟人就认为,那些狐狸精可美丽善良了!”
“我连狐狸精都不是,是个‘纺织娘’,汉口人称‘纺线婆’,北方人叫作‘蝈蝈’,因为叫声像纺纱车嘎嘎作响,所以,人们这样称呼我。有年,我被很多蚂蚁困住,是你救了我,见你为人善良,才用我的技术特长来报答你。古书上只见人与仙女、与狐狸精成亲的,哪有与蝈蝈精成亲的?你难道不怕别人笑话么?”
“我自己的事,管别人笑什么!是蝈蝈精我也不嫌弃。古人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是大自然一员,我俩一起,岂不是遵照古训,天人合一吗?”
“又掉书袋了!我每天要吃丝瓜花,一年四季只有夏末秋初才有,真留下来,那不要饿死了?你的痴情等于在害我呢!”
“……”叶安生一时语塞,见姑娘道声:“再见”,出门而去,赶紧要追,不防,从床上滚落在地,衣袖上还沾了不少呕吐物。恍恍忽忽,他感到从头到尾还是南柯一梦!
然而,事实上,他的确靠贩府布和港布成了安陆首富,即在汉正街也算响当当人物。
发财后的叶安生回忆年来经历,总结自己的成功,得益先哲教诲的五个字:仁义礼智信。仁,就是仁者爱人,爱万物。不是当初救了蝈蝈精,哪会有她鼎力帮助,得以致富?不是素日讲义气,全县织户会一而再,再而三,应声支持?如果没有智慧,何日打得响府布、港布的牌子?只有诚实才赢得人们信赖,形成持久而旺盛的人气,将买卖做大做好!
蝈蝈精笑他书呆子,其实,他并不呆。不但对“仁义礼智信”字字讲究,还通盘考虑,参照甄别,用人时,按其所长,予以安置。在那年代,人们自然很看重血缘关系。叶安生将哥哥安平安排在汉正街总理一切。有天,安平拿块广东客商送给他的一块机织洋布,告诉弟弟:“你看,这布料质地花色比我们府布、港布和苏松布要细密得多,花色品种更是比我们丰富。价钱也便宜,这还是经过几道环节加价了,要直接运到汉正街又会便宜两成!广东人讲,英国机器一台的产量抵得上我们三十多张土机子织出的布,只怕府布、港布的生意做不多久了啊!”
安生当即亲自去趟广州,详尽了解一番,果然,南粤一带的土布市场被洋布挤得十分逼窄,勉强维持的人,利比纸还薄。回汉正街,他马上转了向,经营粮食。大米利润虽不如布疋,量大,多中取利,再说,洋人吃面包,口味怪异,外国人的面粉是难以打进来的。
事后,他琢磨,哥哥大半辈子种菜,不想,经起商来,很有套路。难怪那些种田的,当和尚的,打鱼的,劫道的,以至地痞流氓,一旦当起皇帝,煞有介事,中规中矩,好像生来就是当皇帝的命,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世间万物原是相通的啊,隔行不隔理嘛,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这原因吧!
本来,叶安生同安徽歙县盐商张兴旺并无瓜葛,张兴旺硬说他远房叔祖入了湖北籍,娶了一个安陆女子做妾,算来自己与叶安生为表兄弟,常相走动。叶安生为人随和,也就认了亲,后来,张兴旺要让侄儿张富贵到叶安生店铺学生意,安生又爽口应承了。
张富贵的老子张兴火是位童生,屡试不第,秀才也没捞上一个,带上堂弟张兴旺愤然下海经销淮盐,家财万贯。这人乐善好施,造福乡梓,口碑颇好。只可惜养的儿子不争气,张兴火死后没两年,把家产败个精光。张兴旺没有堂兄家财大,是经不起侄儿折腾的,也不能由他折腾,看着堂兄面子,想将他“夹磨”教训成材,到处找店铺要他学徒。旧时,当学徒并不容易的,主家要看人品,要有“铺保”,担保来人不出问题。张兴旺自然合乎铺保条件,可是,论人品,满汉正街都了解张富贵,谁都不肯收他。叶安生收了,因为他面软,不好回绝。但是,他时刻将这纨裤子弟带在身边,让他没机会惹乱子,同时,想以言传身教把这匹没笼头野马训得规矩起来。没承想,在黄孝河遇上陈小莲,差点闯个大祸。那刻,叶安生已有四十六七,将届知天命之年,以他人生阅历,觉得义成是可造之材,要收他学生意。小伙子当时一心娶亲回乡种田,谢绝了。安生嘴里虽说人各有志,心里甚为惋惜。后来,王义成经营拆货店成功,叶安生很是欣慰,证明自家没看错人,依是感到年轻人“才非所用”。一日,对义成讲:“你明白为什么有些货你卖不赢沈家吗?”
“听人风言风语讲过,他是收船户偷盗来的货吧……”
“是呀,想想看,他等于捡来的,你拼得过么?”
“那样做,做得一时,不能做得一世。再说,一当败露,官府追究起来,倒了牌子,谁还敢去他家进货?自己会把自己做死的!经商哪能靠那种下作手段!”
“这话说得有志气。以后看中别的生意,我希望能同你合作。”
在以后的日子,叶安生果然同王义成有了几次合作。眼下,他主要做布疋、粮食和茶叶。茶叶大宗卖给山西人,由这些晋商用骆驼运往俄罗斯销售。
叶安生膝下有两儿一女,一个叫思国,一个叫念织,女儿叫丝缕,因为好长一段时间想着蝈蝈精,等了十年她也不见转来,为了胡家香烟,他才不得已结了婚,故而,孩子们年龄都比较小。
每年仲夏,汉正街有乡下人用竹篾扎成拳头大笼儿,每只笼儿装一个蝈蝈,挑上一大担沿街叫卖。一担子总有成百上千蝈蝈,叽叽喳喳叫得热闹。孩子们撵着,看着,耍赖要父母买来玩儿,挂在檐下听响,每天早晨还特意到菜场寻找丝瓜花喂养。
叶安生从不许儿女买蝈蝈玩耍,念织问是什么道理?见夫人一旁坏笑,安生回答,它也是条生命啊!有人倘若把你装在笼里玩耍,你作何感想?思国不服,嚷道:别人家小伢都玩嘛!安生捺着性子讲:佛教说,无情有性。看,没生命的东西都有佛性呢,蝈蝈有生命更有佛性了,有佛性的生命能玩耍吗?世上每样东西生来都有作用,岂能随便玩弄?思国说,我看,蝈蝈的作用就是供人玩耍!安生不由愠怒地瞅他一眼。
夫人过门没多久就听说叶家致富的故事,看丈夫老是神神叨叨,怀疑脑子有毛病,悄悄到韩万春问过潘大夫。潘老头也听过蝈蝈精的传闻,问明安生一些征候,解释道:人在极度亢奋时,耳朵、眼睛、鼻子、皮肤会有特殊而怪异感觉,脑子则会编些故事,解释所见所闻所听,即是人们说的“幻觉”,他并没得神经病。应该说,你丈夫第一次贩府布就成功了,大喜之下,自己也不相信,于是,自己编故事慰藉自己。我这话不是想当然。有次,一位裁缝店老板找我看病,见我穿府布褂子,笑着说,时兴了!我们裁缝也有功劳的……我听话说得蹊跷,问原因,老板又不讲了。我记得当初做衣服的府布是窄幅布并非传说中改进过的宽幅布嘛!结合故事,想来,我这推测理应成立啊!
经潘大夫一番诊断,夫人从不相信蝈蝈精帮助发家的神话,但是,此刻见丈夫要生气,便告诉孩子们:这虫儿可是咱们发家的恩人啊!说毕,讲起安生年轻时贩府布受蝈蝈精帮助的故事。
安生指望妻子讲这些教育儿女,哪知,夫人讲完后,添一句:你们该喊蝈蝈为妈妈才对呢!这话让三个孩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这下,叶老板到底恼怒了,吩咐店里伙计,将乡下人所卖蝈蝈全部买了,亲自押送到后湖放生。望着阳光下扇着银色翅膀,一只接一只远去高飞的蝈蝈,他心潮起伏,感慨万端,眼睛都濡湿了。晚来,他独个对着烛光写下这样几句诗:
忆昔困顿蒿里时,感君深情相扶持。
后湖波浪如府布,千缕万缕尽是丝!
这“丝”当然是一个痴情男人对心爱女子的思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