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赞许听来暖暖地,倾刻消融冰块一般包裹的疑虑,像当年邂逅桃花夫人一样,教他忘乎一切。而玛丽主动大胆的调情,比之妻子的扭捏内敛,使他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愉悦和剌激,尤其她那曲线分明,富于性感的身体令人消魂夺魄,乃至连胳肢窝里散发强烈剌鼻的狐骚气,也化为迷人的芳香!色授魂与之余,他唯一的感觉是担心失去这一切幸福。玛丽显然也有同感,提出介绍他到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当买办。
“这样,我俩可以天天见面,教你很快地学会法语啊!”
家骥是个勤学上进的人,自然不会放弃这轻松愉快的深造机会,就怕银行不会录用。其实,他的顾虑纯属多余,玛丽的丈夫怀特就是该行副行长,听完妻子动议,怀特笑着问:“该不是你的情人吧?”女人耸肩,毫不犹豫地答道:“你真聪明,正是呢!”
“太好啦,太令我骄傲啦,我老婆终于有个崇拜者了!”
家骥就这样成了会操英法两国语言的双重买办,收入颇丰。丁淑贤高兴得直向小姑子夸口:“爹在世时,总鄙薄我们山东驴子充马叫,看,不是派上用场?以后,我要甜甜、湖生,包括你三个孩子全都学英语法语!”
然而,她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有个礼拜天,在教堂做完弥撒,丁淑贤刚挽起丈夫准备回店里,走出教堂门时,玛丽跑过来,当着千人百众张开双臂搂抱家骥,又吻他脸颊,叽哩咕噜说阵法语,随后,旁若无人地挽起他登上洋布帘子马车,临走,还朝她得意地笑着挥挥手……这一切是那么突然,以至丁淑贤来不及作出反应,马车便绝尘而去!
大伙用惊诧眼光望着丁淑贤,有的还显露讥讽和幸灾乐祸,这使她反而沉住气,若无其事地叫来“双人抬”轿子坐上,直到轿帘放下,抬了好远,她才捂起脸无声啜泣了。
回到家里,淑贤第一件事就是找姑子哭诉自己所受屈辱。听完事情经过,彩云十分震惊,沉默半晌才问道:“我哥未必像小孩一样,由她那么盘?”
“他像小孩还好点,简直像死人一样,没有一句话!”
“洋婆子怎么这般鲜廉寡耻?中国的狐狸精迷惑男人,还要化了妆才动手呢!”
“我早说过,是汉阳桃花夫人庙里那狐狸精留了洋又找来了!”
嫂子的话差点让彩云笑起来,忍几忍,说道:“我爹在世曾经讲,林则徐有个朋友叫魏源,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在《海国图志》一书中就写过:天主教是‘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的邪教!你俩硬不信嘛,看,现在连男人也奸诱起来了!”
姑子的话并未动摇丁淑贤的宗教信仰,但,最后一句让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了。彩云说好说歹劝不住,最后恨恨地宽慰道:“只当是我哥讨的小老婆,莫怄气!”
义成推门进房,见状十分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听嫂子讲完经过,又问:“你不是也懂外国话么,那洋婆子同家骥说了些什么呢?”
“谁知道呀,他们讲的法国话,我一句也不懂呢!”
“嫂子,你刚才说我哥像死人,没有一句话,这会又怎么讲,两人说了好一阵才走的!”
“我想,她叫上家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三人正议着,家骥回了,脸上放红光,显得很兴奋,瞧瞧大伙神情,奇怪地问:“出什么事了吗?”丁淑贤分明涌起一丝欣慰,却背过脸坐在床上懒理丈夫。
“哥,你刚才同那洋婆子急匆匆,去哪里了?嫂子担心着呢!”
“我又不是甜甜和湖生,要她担什么心!”
丈夫的回答终于让丁淑贤借机炸开,转过脸,跳起身,手指连连点着:“担什么心?你说说,让义成和彩云听听!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同你又是搂又是亲,气死我了!你知道街上人怎样看着我吗?”
“哥,就算那洋婆子是你的小妾,是外室,这样放肆,未免太不成体统!”
“街上那些人懂什么呀,那是人家法国礼节,就像我们中国男人之间打拱作揖,女人躬身道万福一样!真是少所见多所怪,言骆驼为马肿背!”
“唔,真也是。嫂子,你不也总同家骥哥手挽手进进出出?还不是有人说长道短!”义成见自己的申辩让两个女人为之语塞,揆度刚才舅兄神情,转了话题,问道:“瞧你进门喜滋滋,必定有什么好事吧?”
“男人考虑事情就同女人不一样!你猜到了,刚才玛丽告诉我,他们洋人很喜欢吃中国的皮蛋,就不知道怎样加工制作。她丈夫怀特想在汉口办个皮蛋加工厂,做好运回国销售。义成兄,你知道我们这里三个铜板的皮蛋拿到法国卖多少钱一个吗?”说着,凑到义成身边悄悄耳语,仿佛身旁两位女士是外人,需得保守商业秘密。
“你这报价不要翻上几十倍的利润?”
“除掉运费,至少翻三十番哟,算上路途蚀耗,也将获利二十倍!”
“皮蛋同盐蛋一样,只要不打破,坏不了,能蚀耗什么?”彩云不满哥哥故作神秘的样子,驳斥道,随即怀着报复心理,以一种挑衅口气问哥哥:“你知道哪里鸭蛋最好吗?”
“后湖养鸭户多得数不过来,少了宝?”家骥大不以为然地答道。
“哈,义成,你听听,真是洋派!”彩云故意将“派”字发音成“绊”字音,实际上,汉口人俚语“洋绊”一词,就是由“洋派”讹音而来,意即,外行,不懂得之谓也。
“彩云说得对,后湖近十年已经越来越枯萎了,除了夏秋汉江涨水漫进一些洪水积渍,完全像片沼泽,养不住鱼虾,鸭子下的蛋大不如武昌沙湖的鸭蛋了!”
“还有,哥,你懂得哪里烧的石灰最好么?”
连义成也被妻子的问题难住了,笑着故作沉吟地盯起舅兄,仿佛自己知道,考问对方。彩云可不管这一套,一个“们”字将在场的人全带上。
“告诉你们,大冶过去,也是横车桥对江的石灰窑烧的石灰最好!”说毕,又讲起该用哪里纯碱,哪里黄丹粉,选哪种松叶烧成草木灰,直至,该请哪里的掌勺师傅……
“这样做出来才是层次分明,亮晶晶,颤巍巍,鲜美可口,回味深长的松花皮蛋呢!”
“噫哟,夫人,你从哪里学得这绝门秘诀?”
“我成天坐在店里真只看街景?一天要接触多少奇人异士啊!寻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闲谈。听也听熟了嘛!”
“也是拾人牙慧罢了!”义成笑了,但他仍嘱咐舅兄按妹子提供的线索张罗。
三两个月工夫,家骥的皮蛋厂开张了,势头很不错。这似乎在义成预料之中,他没想到的是,舅兄在收购鸭蛋时,一律按银子结算,凡有零头数额,或记账待下次卖蛋凑成整数给银子,如急等钱用,零头每个蛋多发两文。丁淑贤投诉义成:“是不是他钱多了,发烧了啊?”义成解释道:“零头数能多支出几文呢?宽厚些,卖家知道的!”家骥摇摇头说:“义成,你还没说透我的想法。你没下汉口时,每两银子换钱一千一、二百文,你下汉口了,也就是道光四十九年以后,银价飞涨,今年,一两银子换铜钱竟达到二千二三百文!农民卖土特产品所得,以钱折银,交纳地丁,不是太亏了!连曾中堂都说,‘银价太昂,钱粮难纳’!叫农民怎么活命?我想了,反正怀特洋行是用银同我结账,我何必坑农民,肥自己,哪样,谁肯缠呢!”
“舅兄,看来,你禀承了爹妈悲天悯人的性情呢!这生意会做得长,越做越大的!”
果然,家骥的结账方式很让四乡农民高兴,养鸭户纷至沓来,即使在冬天鸭儿伏窝,产蛋极少的季节,他也可收到所需要的数额。等别的收购行栈学习这方法,已是见效甚微。家骥并不满足皮蛋的制作,他又推出藕粉、菱角粉制作外销,而这两类产品已属他个人所开的作坊工厂。可以说,他是汉口开埠初期,买办阶层转化为民族企业最为成功者。
丁淑贤眼见洋狐狸给自家带来财运,再也懒得计较丈夫和她的私情。内心里甚至有点担心两人感情不能维持下去。有几天,见家骥回早了,问,你没同玛丽在一起了?但是,在人前,她嘴巴仍挺硬的,说:“等他外面‘花’去,还清闲些呢,省得缠上我!那洋婆子再怎样献媚,最多只能算二房!”
彩云笑着调侃道:“嫂子,几时也帮义成弄只洋狐狸进门才好哟!”
义成笑道:“家骥兄有鼻炎,我的鼻子太刁,闻不得洋婆娘狐骚的,小心冲得我呕吐你一身啊!”他万没想到,后来,差点应了一句俗语:“笑人前,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