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树大招风呢!”
“这有什么可虑的,大,要看什么大?树大招风,虎大威风!”
精忠听先生这般说,也不求他再算,丢根金条,转身就走。
这下,真是树大招风了。没两天,日伪湖北省省长何佩亲自找到后湖,请精忠当武汉市维持会会长。精忠一笑,连连拱手,说:“承蒙错爱,我是个在帮粗人,哪能舞文弄墨?”
“计国桢先是洪帮,后来入了清帮,不是干得很好嘛。”
“何省长该知道一句话:清转洪,一条龙;洪转清,剥皮又抽筋。他落什么结果呢?”
“王老板生意做这么大,惹得皇军不高兴,生意还能做下去么?”
“何省长,我们是大同乡,汉口商人性情特别犟,这你也应知道的。老一代商贾我不讲了,现在有名的,譬如,韩永清,刘歆生,贺衡夫,鲁寿安,周仲宣,张松樵,石凤翔,陈焕章,鲁履安,万泽生,黄文植……数不尽数,这些人不是跑到重庆,就是住进租界,不与日本人合作。我现在不过做点生意养家糊口,如果这也容不得,我只好歇了生意……”
何佩明白精忠没说完的半头话是什么意思,忖度:把商人全逼走了,地方经济如何办呢?于是,转了口气:“既然王老板无意从政,人各有志,兄弟也不勉强。”告辞而去。
从此,再也无人骚扰,精忠一心一意做生意,办企业,资产呈几何级数增长,被《大楚报》誉之为:“武汉商界一颗升起的新星”,他内心分外落寞,他怀念白莲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谈笑的洒脱自在,更向往枪林弹雨,剌刀见红,驰骋疆场的英勇拼搏。冰儿得知他心事,劝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你现在正走财运,不是常听伯伯和爹讲,爷爷身前老咕叨,一个人一生没多少机遇的,机遇来了一定要紧紧抓住,趁机会好好挣份家业吧,你忘了,大伯母怎样瞧不起我们啊,总担心分她什么家产……”精忠笑道:“你如今发财上瘾了吧?”冰儿逗笑了:“谁不想发财?还要本领发得了呢,再说,做生意能为抗日游击队输送物资,也是杀日本人呀!”最后一句,总算给他些许安慰。
一个晚上,崔秘书突然找到后湖,说:“大别山当前急需一批西药,你能搞多少?”精忠说:“你怎么知道的?”崔秘书眨眨眼,闪烁其辞地:“我的商业情报灵呀,又来告诉你发财消息,不好吗?”精忠揆度他神情,问道:“你莫非是共产党吧?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不期而至……”崔秘书不置可否一笑:“共产党,国民党,现在枪口一致对外打日本嘛,共产党并不是青面獠牙呀,你不见过李师长,觉得怎样?”提起李师长,冰儿插话道:“他当那么大官,心倒挺细的,送给抗战的一把木头盒子炮可像真的了,现在还留起呢。”崔秘书说:“嫂子呐,那木盒子炮可是李师长亲手做的啊!”冰儿更惊奇了:“他会木工活?”“他本来就是木匠出身嘛,大伙都喊他‘李木匠’呢!”崔秘书的回答勾起精忠温馨回忆。
那还是开始往山里贩盐时,有次,精忠将集中的盐改装面粉口袋,堆了两大车往宋埠运,突然遭遇一小队黄卫军,为首的凹眼睛上前盘查:“停车,上面装的什么东西?”
“长官,贩点日用品去乡镇杂货店批发,烧香买,叩头卖,还是赊账呢!”
“嘿,老子摸着像是盐呢!是不是运给新四军五师的?”
“长官,你莫吓唬我这老实人,盐倒是盐,不是运给新四军的。我刚才说了,是批发给杂货店的,还是赊账哟……”说时,精忠将早准备的一封银元塞给凹眼睛,岂知,这家伙将钱往口袋一装说:“钱,老子照收不误,功也要立,绑了走!”精忠见势不妙,准备动手,这当口,树丛中有人大喝:“娘的卵子,又欺负老百姓呐?”随即,四面有一排黑洞洞枪口对准这十几个伪军,内中跳出一个矮墩墩汉子,敞起胸脯,握把手枪,上前就给了凹眼睛一耳掴:“老子跟你打过招呼,不要欺负老百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娘的卵子,忘啦?”凹眼睛诌笑着:“嘿嘿,新四军长官,我同他闹着玩儿呢!”精忠从旁说好话:“长官,这位长官是开玩笑的……”矮汉子眼一瞪:“卵子长官,老子叫韩咚咚!闹着玩会给那多现洋?为什么不给老子?还给人家!”精忠瞧凹眼睛语塞,拿出银元做递给他样子,摆摆手,说:“这是我们天目山寨主周汉卿大哥交待的水酒费……”韩咚咚手一挥:“娘的卵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给老子滚!”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了难关。自此,凹眼睛觉得精忠懂味,义气,缠上了还有好处,只要他的车子路过,稍微给点打发,悉数放行。
再说,那次盐车到王家凹,大黄狗老远就叫着,跳着迎接精忠,贤贵夫妇拍着手说:“刚才李师长还在问呐,怎么还没到?会不会出事?特地派位团长去看看呢。”精忠讲了遇险经过,正说着,山上下来一个清瘦英俊的青年军人,朝他竖着大拇指说:“好样的啊!真是雪中送炭呀!”王大嫂悄声告诉:“他就是李师长。”声音虽小,青年军人仍听见了:“喊李木匠不挺好么?”精忠不解地:“怎么叫木匠?”青年军人答:“我叫李先念,本来就在桥口一带当过木匠嘛,我们还是老乡啊!”李先念的平易近人让精忠很温暖,又讲起遇险事儿:“不是你们那位韩长官,今天真来不了了。”临了,精忠不肯收钱,说:“这些盐本来是你们截下的,还收什么钱啊!”李先念说:“买东西怎么不把钱?我知道,这些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那多钱赔人家?你还得养家糊口嘛,再说,还要继续送盐,送药嘛,没钱周转行吗?这些金条和鸦片是缴获日伪汉奸的,山里用不了,你拿到汉口反倒受欢迎。”
这样,精忠只好收了东西。李先念掏出一把盒子炮递给他,最初真让精忠一喜,接上手感觉轻飘飘,不由诧异望望他,李先念笑了:“听说你有个肥儿子叫抗战,这枪送他玩儿吧,从小就学打仗,长大好保卫国家啊!”……想起往事,精忠感到同这些人一起干事舒心痛快,满口答应多搞些西药。
然而,西药,鬼子控制得很严,中国人手上很少,即便有点,售价也高得出奇。想去想来,只有找寿山株式会社董事长寿山杏子,看她有没有办法?
寿山杏子系日本共产党员,日本反战同盟委员,她全力支持中国人民抵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那年,自扬子江畔与张伯烈一别,回长崎料理完母亲丧事,父亲又忧郁成疾,仅一年,也随母亲他去,这样,三年后她才回到中国。然而,张伯烈已不复当年“洒我热血铸国魂”的有志青年了,为了一官半职,他先支持袁世凯称帝,后又帮曹琨贿选总统,很让她失望,气得卧病在床。张伯烈闻讯来找杏子,想重续旧日温情和浪漫,姑娘一剪刀剪去长长乌丝,用和歌答复:
人世变化叹沧桑,长江后浪推前浪,
千转万回懒下床,为郎言行羞见郎!
三十多年来,杏子孑然一身,全付精力投入保卫世界和平的事业,是个坚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精忠说明来意,她爽快答应搞批西药送往大别山抗日游击队。
杏子以日本人身份,动用一切交际网络,调动所有关系,打着各种“合法”招牌,乃至向汪伪集团某些官迷心窍的要员许诺,为其晋升走门子,终于弄到两汽车盘尼西林、麻醉剂、消炎粉、酒精、纱布、消毒棉纤等急救物资,囤积日租界寿山株式会社仓库。而后,由精忠通过帮会地下网络或买通凹眼睛之类汪伪军,分期分批运到王家凹,转交新五师。
由于这批西药运送及时,医治好数以千计抗日战士,李先念高兴地对精忠说:“王营长,因为你输送的药物救助了我们战士,让他们重新走上打鬼子的战场,这简直抵得上两个团的作用啊,所以,我不叫你王老板,称你王营长!”
精忠仍旧怅怅然,难以释怀,说:“我这算什么哟,一纱厂的鲁寿安副总经理,也是我们老乡,湖北武昌人嘛,企业家,他开设的衡安企业股份有限公司为抗战的国军做生意,也给你们共产党做生意,我知道他为董必武做过军棉衣嘛,还帮上海地下党买西药嘛,但始终坚持不做日本人的买卖。而我,有时,不得不同日本人来往……”
“这叫与魔鬼打交道,只有同魔鬼打交道,看明要害,才好降服魔鬼啊!”
“李师长这话让我心里多少得到点安慰。”精忠为李先念的幽默笑了。
但是,他万没料到,两年后,他被嫡亲叔伯的哥哥、湖北军统站情报处长王青甫指控为汉奸,差点抓起来,全部财产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