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荒草坝里跪了一地的人,口中都只叫“贵人”,“慈悲”,那姑姑更是一边推着侄子猛叩其头,一边哭泣苦告,真似见了重生父母,再养爷娘一般。
严五见了,眉头一皱,说道:“我却不是甚贵人——都起来说话。”
那些人却哪里肯?一个个团在地下拜个不停。
当先那老翁连拜了几拜,才告到:“英雄面前,小老儿等哪敢……”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自己身躯一轻,整个人翻身便起,却是已被严五托将起来。
还来不及骇异,就只见整场人便如窜高一般纷纷起身,不是被手托起,便是被铁弓一抬,须臾便已没有一个跪着的了。
这本事何曾见过?众人正在咂舌时,就见那壮士“哼”一声,回过身来:“你们半夜到这荒郊野外地,就为了等人?”
这白发老翁听他问话,忙整顿衣服上前一步,躬身道:“正是。”
“等得是甚人?”
不等得就是就是你么。
他想是这般想,说却是不敢如此说的:“是要寻一位西洲来,军将打扮,携铁弓,带大斧的英雄。”
又是一声闷哼,“只在今夜?”
老翁偷眼看时,只见严五眼中寒光一闪,连忙低头恭声言道:“那倒不是。卦师言说英雄旬日之间必到,小老儿等但恐错了路头,因此分作两班,夜夜来迎,却是菩萨保佑,教小老儿这班迎得英雄。”
严五沉默了一会,突又问道:“那卦师现在何处?”
“三花先生?却就在敝村坊。”
严五听了,便深深吸了口气,近前施了一礼:“如此,便相烦老丈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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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们着大众先送回去了,严五自回篝火边上收了家什,马却是被那半大小子抢着牵了,迎着晨光,三人投东便奔那百丈岭而去。
那老翁——现下严五知道他唤作邓八公——夜来不慎伤腿,因此被迫骑在马上。刚开始他还颇有些不自在,很是小心翼翼,过的些时刻,话便渐渐多了起来。
原来这百丈岭虽说僻处深山,来历却不浅,国初西海爷建业之时就曾从这里经过,其时内值殿军中中有个着力的军将,浑名唤作“百丈腾”的甚爱这处青山秀水,因而待天下大定后,这百丈腾就带同老小子侄寻访旧地,开垦耕读,后来几百年间人口逐渐繁衍,最终就形成了今日这村坊,尤其近年更是兴旺,“连区区小犬在内”,这二十年来已经出了三个秀才。诸如此类的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那严五却是个沉默的听众,只是随着他们且走,大概走了二十余里路,他才第一次开口道:“你们先前提那‘冰姑’的事,却是说些什么?”
邓八公听他突地提起此事,心里打了个忽,他先前话题绕来绕去,本来就是想提这个话头,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心中却有些胆怯,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那混血的半大小子插嘴道:““冰姑?那就是堡主的大小姐,这番丢了的那个,我姐姐素日服侍的也是她。若是英雄你找她不回时,我们全村都怕要抵命呐!这堡主忑也刻毒!”
“不要胡说!低声!仔细人听到!”邓八公急忙喝止道,他慌忙左右扭头看了看,“岂不知隔墙有耳!”
那半大小子却噗哧一笑:“邓公公,这里却哪有有墙?”
这话说的不错,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深山,走到比较宽阔的地方来了,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地上,远处已经可以看得到道路阡陌。
“你个‘天牛儿’懂得个甚!堡里能人多着,手段厉害着呢!你是不曾见过前村王铁匠,有人听他哼了七天才死!就为着一句埋怨的话,便活剥了他!”
这时候邓八公转过头来,对严五说道:“实不相瞒,小人们也是快走投无路了,不得不请英雄相助……”|
严五在步下边走边听他叙述,才算渐知端的:原来这附近一带村坊,都归一座百家堡管辖,却是当年思宗皇爷法西改制,给武人列土封疆时立的规模,如今虽说官家已废了这恶法,但在这横岭深山中,却是“天高皇帝远”,照旧如此。连村坊带村民都算是堡主的私产,要打便打,要杀么,便也可杀。
现今这个堡主育有一女,闺名带一个“冰”字,因此都唤作冰姑。这冰姑却和她父亲生得大大的不同,容貌自是头挑中的头挑,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最难得是心地纯善,最肯救急济贫,这方圆数百里但凡是能开口的便无不称赞。
不料好人偏多灾难,一日这冰姑到百丈岭村访贫问苦,却晴天霹雳一声,不知何处来个妖怪,把冰姑抓了去,临去还扬言是什么大王遍妃子,三月之内便要见分晓。
堡主得报,大怒,几番差遣堡中能人察探,不成,延聘法师,也无功绩。之后也不知是听了哪一个挑唆,便把气撒到百丈岭村头上,但限一月之内查出消息,只两月里救出小姐,不然,莫怨大祸临头!
说来可怜,百丈岭人祖上虽是西海爷部下得力军将,这许多年月过去,哪里还有什么降妖伏魔的手段传下?当时他邓八公听了管事传令,险不急得上吊,幸得有一位新来寄居教蒙的先生是个大能人,善起六丁神课,这一掐算便得知近日有位大英雄必从此过,只须得他一句话,出些气力,这番灾祸便都销了,是冰姑也得回来,是村坊也得平安。
邓八公说完上面缘由,便眼巴巴的望着严五看,若非是知道这位严壮士脾气古怪,不喜人跪拜,他早就不顾伤腿滚下马鞍,捣葱一般叩头恳求去了。
严五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有好几回邓八公都觉得他嘴唇皮在动,似是要答允了。
就在这时,便听前面有一堆人叫道“到了到了!”跟着几般细乐便奏将起来。
严五抬眼看时,只见前面山凹里一带护庄河环绕一座村堡,木头的吊桥后面有片房屋紧紧聚在一起,沿案的围栅虽久已失修,却着实能令人回想起那开辟荒野的年代。
一群人正在吊桥后面的白石牌坊下等候,见三人已到,纷纷迎了出来。
先有人奉茶,也不是什么名茶好叶,就是青翠凉爽,粗瓷大碗而已,严五早已干渴,接过饮了。跟着便有两个媳妇拿着手巾,铜盆要为他洗尘,众人在旁边一片声的催促入席接风,都是些村俗言语,这里也不需多说。
话虽村,情却真,便严五这般最喜欢荒野独处的怪人也觉盛情难却,于是起身入席。
然而整屋里,偌大席面上却只坐了他一人,众人皆垂手站在门外。
严五拿眼一扫,说道:“怎么不来相陪?却没有这般待客的道理。”
“这酒肉是专敬英雄的,小人们却先吃过了。”人丛里面有人说道。
严五把说话的人一看,只见明明是面有菜色,再一看大人背后那些闪着绿光的小眼睛,哪里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也就只略吃了几样,便放下筷子:“罢了,余的散给孩子们吧!”
“壮士,这便不吃了么?”
“壮士,不吃饱酒肉,如何能够降妖?”
严五听了,故意呵呵一笑,举起旁边铁弓来:“学武习战的人,有家伙在手,还怕没肉吃末?昨夜那顿还没消化,今日罢了!”说着,便走出屋去。
很显然,严五是低估了孩子们饥饿的程度,他才刚刚走出门口,得到大人默许的孩子们便似海潮般涌了进去,以至于以他这般身手,也险些没把正猛冲向席面的“天牛儿”捞住。
“走吧,”严五把他扯出屋外,然后丢给他两个鸡腿,“且带我到那‘三花先生’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