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响,正好像有一个东西重重撞在她心口上,顿时思树只觉得手足冰凉,身体僵硬。
因为手中正提着马鞭,她一时竞不记得要拔剑,就只是这样右手护在胸前,不由自主的缓缓转过身来。
幸好。
站在门外的那两个人看来只有比她自己更惊恐更畏缩,那是一男一女,衣饰作乡间农人打扮。方才那声钝响,就是那男子肩前担子滑落所致,而他还全不自知,只是僵在原地,目瞪口呆而已。
看到这般情形,思树本来悬的很高的心自又慢慢放了下去,呼吸重新自如起来,但是她仍然小心在意,一径打量这男女二人。
若以年纪,地位来说,思树的阅历已可算是丰富了,尤其是这半年以来,她的确已见过很多人,很多事。现在在她看来,这二人的确无甚怪异之处,很像是此处主人,如此一来,问题就是该如何开口答礼,说话了。
在思树观察的时候,对方自然也在打量她。自然,很容易想象那男子是受到怎样强烈的双重震撼;现在单说旁边那女子,虽然她也是非常惊骇,但是还没到不能说话的程度。
“这位姑娘,驾临寒舍,不知有何事务?”静了一会之后,那妇人转动眼珠,试探着问道。
“我是过路人,来……讨杯水喝。”思树答道。这倒也不算完全的瞎话,现在的确她已经很是干渴,需要歇歇,喝口水。但问题是这句话是直接从她嘴里溜出来的,完全是急中生智,没有仔细考虑过的。
她觉得脸上热度很不轻,就低了头,任由头发从肩膀上滑落下去;而那妇人见她如此窘迫腼腆,心中原有顾忌也不觉大半冰释,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都是机缘巧合,我夫妇方才不在,颇有迎候不及之过,还请姑娘恕罪。”跟着便施了一礼。
思树赶紧答礼,可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话,因此并没有说话。
看着她的这般样子,这妇人胸中犹然涌起了一股怜爱之情,说道:“姑娘想必是走了长路来的,多有劳累,快请坐下——却不知可骑了什么牲口来末?”
思树点了点头,于是这女子更进一步问明了马在何处,就侧身对那男子说道:“听清了么,马在塘前树上系着,快去牵上来,系到棚里去。”
可是那男子却只张大了口,眼睛一动不动,直着思树看,完全没听到她的话,于是这妇人只好推了他一下,才算让这人猛醒过来,一声不吭的放下肩头扁担,然后走下场院去了。
“姑娘请勿见怪,拙夫乃是个实诚人,其实并无什么不敬之意。”这边妇人拖过一个坐头,请思树坐下,跟着从砂壶里倒出一杯凉茶,递了过去。
思树确实已是干渴的紧了,当下也顾不得多做谦逊,骨笃笃的喝了一大口。
等她放下茶杯,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正好迎上那妇人含笑的表情。这女子仔细把思树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道:“真是叫人难信!若不是亲眼得见,怎知世间正有这般美丽的女子!真个便是百花开放,天仙下凡,也难当得姑娘之美。”
听到这赞誉,思树无法回答,只得又重新低下头去。说实在,已经有太多人说过类似的话了,因此她自己也早已相信。可是美不一定就是好事,在她十四岁那一年,就已经有客军中的武士为她起了争议,最后甚至到了集体动刀,比武决斗的地步,其后还颇有几人丧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哥哥不再允许她“抛头露面”,出入军营了。
这番心思,此间的妇人却哪能得知,自然以为这是少女的羞涩,不由得心里更是喜欢了,她凑前半步,问道:“姑娘,却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
思树低声说了姓氏,于是这妇人点头笑道:“原来是岭西司马姑娘,真是幸会。奴家却姓沈,祖上也是正派船家人出身,老乡邻们都唤作‘沈大娘’的,姑娘不如也这么称呼。”
所谓船家人,也就是指第一批登岸的,西海王的部众,可不要小看这种身份,当初他们本来不过五千人,血战之后折损极重,剩下数百家都封了大小侯爵。虽然后来朝代改易,岁月流逝,新贵占据了朝堂,然而对真正的海上人的后代,仍然没有任何人敢加以轻视。
怪不得虽然打扮得如同农妇,吐属却颇不凡。思树的心不由得更是定了,看她的年纪,不算年轻,却也算不得老,约摸三十六七上下,因此思树便颔首叫了一声“沈姐姐”。
这声称呼果然叫得这沈大娘开心,高挺的鼻梁上也溢起了细细皱纹,如此一来,宾主间的气氛也就变得很是融洽了,于是在几句寒暄之后,思树便问起为何一路无人这个问题来。
话才一出口,便见沈大娘收住了笑容,前倾的身躯也收了回去。思树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只听她一声沉重的长叹,说道:
“可知姑娘是贵人,又必是远路来的,不知这里已经糟了天灾。这件事情,说来却也难信,可是偏偏又是实情。姑娘且听我慢慢讲来。这雷府古地——”
听到雷府二字,思树心头不禁又是一跳,记得云州归属雷府,看来就算她不在云州官道上,相距也不甚远,要去往三关或是外祖家,都已经没有了太大障碍,这间事实,不能不让她为之十分激动。
但是她立时抑制住了这种情绪,继续听了下去,越听就越是惊心。
原来就在南面不远,就是灵水。而这条大江经过雷府五州地面,一直通达到海,当年,先人就是沿着这条路线驾船溯江而上的,第一次深入内陆的,因此这片荒野可说是最早开辟的,而且开辟者乃是西海爷的部下,真正的海上人,因此无论怎样的邪魔鬼怪都不敢靠近,数百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号称福地。
可是这几年以来,怪事迭出,先是听闻新皇登基时候诸多怪异,跟着又有种种谶言流传。去岁果然天下遭荒,幸好雷府五州还无事,可是这里的人们却没能庆幸多久,到了今年春社,就有神像开口,言道天命已变,西夷鬼神要复四百年之仇,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雷府,众多海上武士埋骨之所。那传言说道,此番复仇过后,青城人最早开辟之地也将最早成为无人之地,甚至就连他们先人的骨骸也要被从地下翻出曝露,直到碎裂化灰,直到随风飘散。
神仙开口,自古未有,预言一出,五州一片恐慌,当时便已有人卖掉宅地,起出先祖墓穴远赴他乡,大多数人虽然还半信半疑,抱着侥幸心理,但毕竞已是众心惶惶。之后春间还气候调和,一切无异,叫人多少放了些心,却不想五月突然一场大疫病,人畜死亡无算,跟着又有许多死人夜间在官道上行走,甚至追逐生人,而且凡是新坟,无不是下葬次日便破土开馆,却不见尸体,如此一来,本来就脆弱的民心一下崩溃,人们纷纷抛弃一切田产,只带着祖先骨骸出逃,有时候甚至什么也来不及带,只是拼命奔逃。疫病和恐慌如此厉害,官府根本无力禁制,实际上,那些围观作差的人往往逃得最快,于是变乱一发不可收拾,数月之后,曾经有百万之众的雷府便已经回归了它当年的荒野本色,几乎是完全无人了。
思树心中可说是极为震撼,作为一个岭西人,纵然经历了战乱,纵然亲眼见过了妖魔的祸难,可她先前还总以为会乱的只是这些蛮荒之地而已,东洲总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是的,岭西战乱从来不停,有时候是会打败,但最终官军还是会赢,横岭山中自古就有许多妖魔,这一点人人知道;可是她真想不到,本来应该是太太平平的东洲也会变乱,甚至于像雷府这样的天赐之地,朝廷的根基,也会变得如此凄惨。
她只觉得太阳上的血管扑扑直跳,叫人难以思考,过了一会,趁着那沈大娘歇气的时候,思树才低声说道:“如此可怕!那,姐姐你为什么不走呢?”
这话出口,她便扬起眼睛来,紧紧盯着面前这妇人。
却只见这沈大娘把头一仰,这么说道;
“嗨,这都是我家老爷子,不对,应该说是先父,前日刚刚故时,称呼上一时转不过来。这都是先父拿的主意,他老人家凡事都有定见,我们小辈当然要事事听从。”
她说起去世父亲时候的神态,语气,要给道学先生们看到了,或者是要抓去游街的,但是思树没有那么多偏见,她听出了其中极为疲惫无奈,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因此她虽然心理觉得这种态度不对,却也只是说道:“想必是老人家故土难移。我们船家人漂泊了几万里,才算找到这么一块土地,当然不能轻易离开。”
那沈大娘听了这句有所指的话,眉毛一挑,说道:“自然如此,老爷子生前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老人家一定要留在此处,却是另有原因。”
“一来,先父耕读之余,在医术上颇有些薄名,此番疫病,留在本地也救活了许多人命,二来吗,却是为了重信守诺之故。”
她到思树点点头,接着说道:“我瞧姑娘也是出身贵胄,自然知道老辈人最注重信字,一言即出,至死必守。”
说道这里,那沈大娘站起身来,走到灵位前面,把熄灭的香火点燃,然后跪下磕了几个头。
思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按说她虽然不是来吊唁的,却也是客,作为晚辈上香磕头那是应该的,可是以她的真实身份来说,这样做却又非常不妥。
幸好沈大娘对此并不在意,站起来之后接着说道:“先父一直坚持等在如此险地,便是为了数十年前的一句言语。”
她是背对着思树说话,因此看不见表情,只是听得出来语气更为凝滞:“他老人家生前言道,自己幼稚之时曾与两位异人相遇,得益颇深,那大约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其时相别之前,曾定下再会之约,约定纵是天崩地裂,三人也必如期重会。
那时先父年纪还不大,因此直到后来才知道,约会之人乃是隐仙,那日他们所传授的,也是世间绝无的异术,虽然先父只能略知其中一二,便已足以在世间立足。在云游天下之后,老来家父回乡,并在原来相会之处,盖起屋宇,相待仙人。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继续说道:“本来,他老人家德高艺深,一生中治病活人,更不知积下多少福缘,身子一向极其健旺,却不想天不佑好人,五日之前,疫病也传到他老人家身上了,而且之前救过那么多人的药方完全无效,因此前日清晨便去了。”
这妇人望着思树的眼睛,停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司马姑娘,是不是觉得我们很是不孝道?不仅没有带素,而且在灵前还言笑如常,这的确有悖常理,但是也都是有原因的。”
“沈姐姐请讲。”思树听了,轻轻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