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吗?”彩夏鼓起脸颊,显得很不服气,但是,旋即指着一个微微张开的小扇子,说:“这个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吗?”
“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吗?好漂亮。”
彩夏继续指着橱窗里的各种东西发问,枪中就像带队来参观的小学老师,一一回答问题,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渐渐地,彩夏好像听厌了,打了一个大呵欠,突然走开,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墙。
好不容易摆脱“学生”纠缠的枪中,微微松了口气。接着他又用鉴赏的眼光,一一看着橱窗里的东西。
“喂喂,枪中,”彩夏的声音忽然飞过来,像系着铃铛的小皮球弹跳时所发出的响声,“我告诉你,这里可以通到刚才的房间里呢。”
彩夏站在房里的一个角落,仔细一看,那一带的玻璃墙没有围板,而是一扇单开门。她打开那扇门,指着外面给我们看。我与枪中往那里走去,站在她后面,向外探视。
门外是一个约三米的狭长房间,正面墙壁上并排着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镶嵌着毫无装饰的透明玻璃,应该是面对户外的窗户。
右手边已经无路可通,左手边则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说,可以直直延伸到刚才的房间,还有更前面的房间。
“这应该是日光室吧。”枪中说。
“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门外,穿越日光室,把身体贴在正前方的窗户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还是下得好大。”
枪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眼光落在墙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哟,这个有趣喔。”
“怎么了?”我问。
“你仔细看这个玻璃的图案。”
枪中抓着纤细的金边眼睛框,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这样对我说。我依他的话,观看嵌在木格子里的玻璃图案。
“这好像是什么花的图案。”
每片微带蓝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着花瓣与叶子的组合图案。可能是透光的关系,凹刻的图案看起来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类的东西吧。”我说。
“对,就是刚才忍冬先生提到的,这个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画吗?”
“你蛮清楚的嘛。”
我本来就很喜欢玻璃工艺,所以,多少有这方面的知识。凹版式版画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圆盘状的铜制研削盘,削去玻璃表面,进行雕刻。为了因应各种不同的图案,据说研削盘的种类多达数百种,是玻璃工艺中最高难度的技法。
“这是特别订做的吧?”
“当然啦,而且还做了这么多片,看得我都快头晕了。”枪中用手指扶着眼睛框,“问题是这个图案,你知道这是什么图案吗?”
“不知道。”
“书看得太少啦。”枪中淡然一笑,“是龙胆纹。”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三朵花,中间三片叶子,呈放射状排列,正是有名的三叶龙胆图案。”
“三叶龙胆……”
“铃藤(lindou)跟龙胆(lindou),又是个有趣的巧合,不是吗?”枪中显得很愉快,视线沿着贴满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间的地毯是忍冬图案;这些玻璃是龙胆图案,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呢。”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你是说,跟我们名字同音的东西吗?”
“嗯,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的彩夏不见了,我探头出去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移动位置,站在左手边最尽头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间,但是,不一会儿,又小跑步跑回原处。拖鞋在木条镶花瓷砖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在装饰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间中回响着。
“那个房间有好多书呢,像图书馆一样。”彩夏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辛苦你啦。”枪中苦笑着,缓缓转身离去。这回,他的目标是餐具橱柜,那橱柜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的右边。他先大致看过一遍后,打开玻璃门,轻轻拿出一个咖啡杯。“是德国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个古董,真不得了。”
“很贵吗?”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枪中身旁了。
“打破一个,你都赔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就在这时候——
“各位,”
背后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还坐在餐桌边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医生四个人,也同时闭上了嘴巴。
“如果你们已经用餐完毕,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是那个管家。
“请这边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双开门门边,恭候我们走出走廊。
我们去隔壁房间把榊跟兰找来,一起走出餐厅。原本被我们搁置在一楼门厅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个女人站在这些行李旁边,不是那个打开厨房门的矮小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跟枪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来度数颇深的黑框眼镜。短发、黑色长裤、白色衬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宽阔,刚看到她时,我差点把她当成男人。
“你带着你们的行李。”管家说,“我查询过,这场暴风雪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在你们可以下山之前,会让你们住在这里。不过,我有件事要叮咛你们。”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词,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请不要在屋子里随便走动,尤其是三楼,绝对不能上去,知道吗?”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视过我们每一张脸。当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立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瞥向站在行李旁边戴着眼镜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视线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深月的美,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连女性都会被她吸引。同样是美丽的容貌,希美崎兰艳丽的脸庞,却只会骚动男人本能的,绝不会受到同性的赞赏。说得白一点,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
“因为房间数的关系,请男士跟我往这边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边走。”
“那么,我去那边。”榊由高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兰紧紧靠在他身边。只要是跟剧团有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我们往长长走廊的右边走;戴眼镜的女人,带着深月他们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门,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门厅。从门厅左转,又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并排着很多扇门。右边三扇,左边四扇,一共是七扇门。
“请使用内侧的五个房间,因为前面两间是仓库。”男人说。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两扇门,比其他五扇门窄了一点。我可以想像,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大概也是这样的格局。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房子的结构,大致上来说,这个房子——雾越邸,应该是呈一个巨大的“ㄈ”字形,开口朝向背后的雾越湖。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位于面对这栋建筑物右手边的突出部分。
“谢谢你。”枪中对正要离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谢意,“对了,不知道你们主人在哪里,我很想去跟他说声谢谢。”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样……”
“我们主人不想见你们。”
那种感觉,就像在我们面前狠狠地关上了门。说完,男人就匆匆离去了。
8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有名的诗吗?
“‘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老实说,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胜地伸出手来,推推橱柜的玻璃窗,玻璃窗没有上锁。我从并列的书籍中,轻轻抽出《邪宗门》。鲜红色的书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书脊一样的鲜红色;左半部是淡黄色底配上细细长长的画线。我曾经在某资料照片中看过这本书,这确实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铃藤,你还记得《邪宗门扉铭》吗?”枪中说。
我停下翻书的手,开始在记忆中搜寻。
“‘过此乃旋律烦恼之群,过此乃官能愉悦之园。’对吗?这应该是仿《神曲》一节的讽刺诗文吧。”
“对,我很喜欢这些句子,怎么说呢,我觉得戏剧的开幕也是一样。”枪中露出陶醉的神情,双臂交叉在胸前,“‘过此乃神经苦涩之魔睡’——的确是这样吧?铃藤,你不认为吗?”
9
先前,枪中向忍冬医生介绍说,我是他“大学的学弟”。这句话并没有错,只是,我们虽是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科系却不同,他是哲学系,我是国语文学系,而且还相差三个年级。在学生数量庞大的大学里,我们两个之所以会认识,当然有其来龙去脉。
当时,他是同一所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学生居然是公寓房东,刚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才听说,“神无月庄”属于他父亲所有,只是,在他上大学后交由他来管理而已。公寓租金的收入,就充当他的零用钱;我们这些靠微薄生活费辛辛苦苦过日子的穷学生都很羡慕他。
学生时代的枪中,有点瘦,脸色苍白,又留着长长的头发,颇像个孤傲的艺术家。跟他认识后,我才了解到,他是个很爱说话又会照顾人的好青年。而且,他的头脑转得很快,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知识,横跨各种领域。他以不受旧有规范束缚为信条,并冷静地付诸实行。我向来也讨厌那种东西,所以,这一点尤其吸引了我。我想,基本上他现在也没有改变吧。
我很仰慕他,常常会去他住的一楼管理员室找他。当时,我一心想成为小说家(而且是所谓的纯文学作家),对写作所付出的时间与热情,远超过于大学课程。他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或嘲笑我,还听我发表幼稚青涩的文学议论,现在想来就不禁脸红(铃藤棱一是当时开始使用的笔名,我的真名是佐佐木直史)。
1975年大学毕业后,枪中考上了哲学系研究所。可是,当修完硕士课程,正要开始博士课程时,他却毅然退学了。听说他的双亲在那个时候意外身亡,是他退学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身其实也无意成为学者。身为独子的他,继承了资本家父亲的土地与财产后,就搬出了“神无月庄”的管理员室。没多久后,公寓被转让给别人,我也不得不另找其他住处。
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从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从事正业,还是抱着成为作家的决心,窝在公寓里。
写好的作品,就投给各家文艺杂志,入围过几次新人奖,也拿过佳作奖。可是,以目前只能靠几个无聊杂志的邀稿,勉强蝴口度日的情况来看,根本可以说是毫无成果。不过,就某种角度来看,我这个人相当乐观,有时候还会乐在自我堕落的状态中。
四年半前,我再度见到枪中,当时他刚刚创立了“暗色天幕”这个剧团。那是1982年的4月,我意外看到了首次公演的宣传单,万分讶异。在大学时,枪中并没有参与戏剧活动,不过,他曾经说过,他一直很喜欢戏剧,有一天要自己演演看。现在,他居然拥有了自己的剧团。当然,这种事必须有他的热情、才能、人望,以及经济能力才能做得到。身为朋友的我,不能否认,除了替他高兴之外,也非常羡慕他。
公演的第一天,我们在吉祥寺的剧场久别重逢。枪中对我的欢迎,超出我的想像,我也极尽所能地恭贺他。就这样,又开始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友谊。这两三年来,我经常应他要求帮他写剧本,在剧团的练习场进进出出。
“我在找寻‘风景’”我想起某一天,枪中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一个我应该置身其中的风景,我可以最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存在意义的风景。或许,就暂时称它为‘原风景’吧。我心血来潮地进了研究所,或继承父亲的产业经营古董店,说穿了都是为了找寻那东西。利用多余的时间与金钱创办剧团,也是为了这个。
“没错,我一直在寻找‘风景’,那也许是我已经遗忘的儿时记忆;也许是更久以前,在母亲肚子里所做的梦;也许是在出生之前的混沌中,看到的某种东西;也许是自己死后的某个去处——是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么,属于我的“风景”,究竟是什么呢?我会在这种莫名的感伤中,回想起这件事,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的心情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吧。不知不觉中,我离开枪中跟深月所在的装饰柜前,走向通往日光室的花样图案玻璃门。
10
“什么?!”
当我听到既惊恐又慌张的尖叫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在日光室里,茫然面对窗外黑暗的我,诧异地向沙龙望去。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正好在没有任何人说话的空当冒出来,所以听起来特别大声。
声音的主人是甲斐幸比古,他正面向我,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
“怎么了,甲斐?”隔着桌子,坐在甲斐对面的榊问。
“没有啦,只是……”甲斐的耳朵里戴着小型耳机,黑色耳机线从脖子垂落到穿着对襟毛衣的厚实胸部上。大概是应兰的要求,从房间拿来的附收音机的随身听。
“只是……”甲斐欲言又止,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刚才新闻报导说,大岛的三原山今天下午火山爆发了。”好半天才吐出这句话,他又用带点神经质的眼神,巡视着大家的表情。
最先有反应的是彩夏,她“咦”地惊叫一声,立刻冲向沙发。
“真的吗?甲斐,真的吗?”
“嗯。”
“情况严重吗?城里有没有伤亡?”
“我不清楚呢,”甲斐垂下眼睑,“因为我也是从一半开始听的。啊,对了,彩夏是大岛人吧?”
“天气预报呢?”兰根本顾不得火山爆发的事,高声问甲斐,“喂,那东西借我吧。”
“等一下,”甲斐把双手压在耳机上,“天气预报开始了。”
“我去借电话。”彩夏显得坐立难安,苍白着脸,啪嗒啪嗒向门走去,飞快地冲出了走廊,没有人来得及喊住她。她毕竟还是个未满20岁的小女孩,听到故乡出了事,一定会很担心,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天气如何?”兰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好像没什么希望,”经过短暂的沉默,甲斐依然把手压在耳机上,“暴风雪暂时不会停,还发出了大雪警报。”
“啊——”兰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边看着兰的模样,边从日光室走回沙龙。我缓缓绕到沙发背后。
“我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啊。”兰低声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坐在壁炉前的忍冬医生说:“医生,你的车子可以用吗?”
“恐怕不行吧,”老医生面露难色,抚摸着光秃秃的头。胖胖的双颊不停抖动着,大概又在嚼糖果了。“因为雪下这么大,视线一定很不清楚,即使明天雪停了,积雪大概也非常深,我的车子也不可能开得动。”
“不要为难人家啊,兰。”枪中离开装饰柜前。
“可是……”兰咬着擦红唇膏的嘴唇。
“你说你明天下午一定要赶回去,到底有什么事呢?如果是为了兼差工作,打通电话去说不就行了吗?”!
“不是那种事嘛”兰无力地抱住了头,“……是试镜……”
微弱的喃喃自语,还是被枪中听到了。
“试镜?什么试镜?”
不管枪中怎么问,兰只是抱着头缓缓摆动脖子而已。
“是电视连续剧的试镜。”旁边的榊代她回答,“没办法,你还是放弃吧。”说完,轻轻拍着兰的肩膀。
枪中“哼”了一声,说:“你应征了那种东西啊?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现在多的是呢。”
兰不悦地抬起头来,说“这次是非常特别的。”语气显得有点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站在忍冬医生旁边的名望奈志,憨笑着说,“对了,兰,不久前的礼拜四,我看到你三更半夜走在道玄坡上,那时侯,陪在你身边的好像是tbs的制作人吧?就是枪中的朋友,公演时候来过的那个大叔嘛。”
“你看错人了吧。”兰背过脸去。
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说:“我的眼睛非常好,两边都是二点零。”
“那又怎么样!”
“我看你们两人之间的气氛蛮危险的,前往的方向也大有问题。”
“不用你管!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担心你啊,上电视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只仰赖易的话,是很难在那个世界生存的。以你那么差的演技,恐怕能撑半年就不错了。”
“要你多管闲事!”兰撑起腰来,涨红了脸瞪着名望,“我要让自己的名气更响,年轻就是女人的筹码,我不能继续在这个小剧团里耗时间。”
面对这样的僵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窥视站在装饰柜前的深月的表情。她正用无以形容的悲戚表情,看着嘶吼着的兰。
“那么,我也只能说‘随你高兴怎么做’啦——对了,你跟那个制作人睡过几次了?”
名望奈志还是嘻嘻笑着,提出更尖锐的问题。兰越发歇斯底里,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
“我爱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哟哟,”名望舔一下薄薄的嘴唇,说,“呀,就算下半身有那种需求,交这种女朋友也太辛苦了吧”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耸耸肩膀,用桌上装饰物造型的打火机,点燃细长的薄荷香烟。”
“名望,”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阻,“不要太过分了,还有忍冬医生在呢。”
名望像个尖酸刻薄的小丑,到处调侃人的言行,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只是,今天说得过分了一些。可能是被困在大雪中,也有什么令他挂心的事吧,因而心烦气躁吧。我才这么想,他就好像回答我似的,说:
“唉,回不了东京,伤脑筋的不只是兰啊。”他像个调皮的小孩般,用手指摩擦着鼻子下面,“老实说,我被困在这里,也很糟糕啊。”
“怎么,你也要去哪里试镜吗?”枪中问。
“什么话,我现在可以在你的剧团里演出,就已经很满足啦。”
“感谢你,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件很无聊的事。”
当名望避开枪中的眼睛,这么说时,通往走廊的门突然嘎哒大响,被打了开来,彩夏仿佛被杀人鬼追杀一般,冲进沙龙来。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的脸色比刚才冲出去时更苍白,也更僵硬了,还不停左右甩着头。
“他们不肯借我电话。”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就往那个楼梯往下走,走到一个很大的厅堂,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就碰到一个男人。”
“不是,是另一个人——一个留着胡子,更年轻的男人。他突然跑出来,用恐怖的声音对我说‘你在干什么’。”
“那么,你把事情说清楚了吗?”
“嗯,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没办法解释清楚,然后,那个很像科学怪人的老男人就出现了。”
“那个管家吗?”
“对,”彩夏抽动着鼻子,说,“我跟他说清楚了啊,可是,没有用,他说‘这个家晚上很早就休息了,有事请明天再说,现在请你马上回到二楼。’”
“真过分。”
“枪中,还不只是这样呢,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彩夏接着说,“我下楼后,看到一副画,一副很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枪中不解地喃喃重复她的话,彩夏立刻打断他,“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呢!”她嘶吼般说着,“好漂亮的女人,简直跟深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穿着黑色礼服,跟深月梳一样的发型。”
最诧异的一定是深月本人。
“深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枪中回头问她。
“怎么可能!”她的手贴放在白皙平滑的额头上,有点站立不稳地靠在后面的橱柜上。
“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忍冬医生从矮板凳上站起来,“这栋房子果然不太对劲,怎么越来越像怪谈了。”
“还有呢,枪中。”彩夏说。
“还有别的吗?”
“嗯,我往回走时,楼梯那边,有奇怪的……”彩夏正要说时,突然响起与这房间曾发出过的声音迥然不同的声响,打断了彩夏的话。
声音是从壁炉那个方向传出来的。忍冬医生站在火势已经开始微弱的壁炉前。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放在装饰架上的贝壳镶饰的螺钿小盒子的盖子被打开来了。
“哟,真没想到。”好像是忍冬医生打开了盒子的盖子。他顶着光秃秃的头,蓄着白胡须,又瞪大眼睛傻傻站着的模样,就像童话故事里打开了百宝箱的浦岛太郎。“这个盒子居然是音乐盒呢。”
声音的确是从那个盒子里传出来的,音色高亢而清澈,引人哀戚。滞碍不畅的演奏,好似充满某种回忆,又微带灰暗伤感的音乐,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某首童谣的旋律。
“是《雨》啊?”甲斐已经取下了随身听的耳机,喃喃说着。
“是白秋的诗,”枪中说,“用螺钿盒子做成的音乐盒,这种搭配真有意思。”
就在旋律告一段落时,咳咳——重重的咳嗽声,从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响起。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盒上的我们,惊惶地回过头去。
“我要提醒各位,这里不是旅馆。”那个名叫鸣濑的管家,打开门,站在门边。忍冬医生慌忙关上螺钿盒的盖子,音乐盒所演奏的旋律《雨》也同时消失了。
“这里不是旅馆,”鸣濑又重复了一次,“请各位务必了解,我们是出于人道,才不得不收留各位的。”他用锐利的眼光,瞪着满脸惊恐的彩夏,“刚才我也跟这位小姐说过,晚上最好早点休息。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会打搅到我们,因为我们平常最晚9点半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请等一下,”枪中往前一步,走向鸣濑,“是这样,因为她是大岛人,所以……”
“新闻报导说,城镇并没有什么伤亡。”鸣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今天晚上,请就此解散吧。还有,请不要随便碰触房间内的装饰物,好吗?”
在鸣濑冷漠眼神的监视下,我们默默离开了沙龙。僵硬而沉重的空气,在我们之间飘散开来。这并不完全是板着面孔的管家,以及这屋子里的人的态度造成的。
与房间相隔微暗走廊的前面那一片墙,并排着几个高高的落地窗,窗外好像是面对中庭的阳台。在走回房间的途中,我驻足片刻,用手抹去结在玻璃窗上的冰冷雾气。
窗外盘踞着无底的黑洞;坚决不受黑暗污染的纯白大雪,狂乱地飞舞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瞬间——仅仅一瞬间,某种莫名的、无以言喻的预感,震撼了我。当时,一定不只我一个人产生了那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