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彩夏眨着大眼睛,用力摇着头,“我吃了医生给的药,很快就睡着了。”
“这样啊——总之,凶手一定是用什么借口,把兰骗到了屋外。至于犯案现场,目前还无法确定。
可能是把她带到走道再杀了她,或是在其他地方杀了她,再把她搬走。
总之呢,凶手当然会想找一个尽量远离其他人房间的场所来杀她。
不管怎么样,凶手在犯案时间前后开的灯,被深月看到了。
“凶手杀死兰后,大概是把尸体从走道上的门搬出平台,再从平台搬到喷水池的小岛上。把准备好的纸鹤夹在尸体腹部下,再循刚才的路径回到屋内,把当成凶器的书放回图书室。
然后,再去破坏后门门厅的电话机。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
“不对。”这时候有人喃喃嘀咕着。
是甲斐幸比古,他弯着地摇着头。
“不对。”他又嘀咕了一声。
“嗯?枪中眼睛一闪,瞪着甲斐,“哪里不对?”
“啊,没有,”他放下摸着额头的手,猛摇着头。
鼻梁上湿答地冒着油汗,脸色比所有人都苍白。
给我的感觉是:
他好像有某种强烈的恐惧感。
“没什么,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
枪中没说话,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甲斐虚弱地垂下头来,说:“对不起,我在想与案子无关的事。”
“你不用道歉,不过,如果想到什么,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好吗?”
“好。”
“枪中,可以打个岔吗?”我说出当时突然想到的事,“凶手把尸体搬到小岛上时,一定会把衣服弄湿吧?所以……”
“你是要我检查所有人的衣物,如果找出湿的衣服,那个人就是凶手,对吧?”枪中抿抿嘴,轻轻耸耸肩说,“凶手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吧,才一条裤子,一个晚上的时间,用电热炉就可以烘干了。而且,他也可能是先脱了裤子才走进湖里的;鞋子也是一样。”
枪中说得很有道理。
我太急于找出凶手,导致思考短路。
刚才信封那件事也是一样。
“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枪中询问大家。
隔了几秒钟,名望奈志摇摇晃晃举起手,说:
“我有意见,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你又要说除了我之外,凶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怎么说呢?”
“榊被杀的时候,我再不怎么不情愿,都得承认你跟铃藤、甲斐的不在场证明。这次,我想反驳你刚才说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地方的说法。”
“你认为女性也有可能?”
“没错。”
“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人有狗急跳墙的力量吧?”
“别说笑了。我们假设兰是在走道上被杀的,那么,只要打开门把尸体搬到平台上,接下来就容易啦。只要让尸体从平台‘扑通’滑进湖里去,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走,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着走,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比较困难的是把尸体抬到喷水池雕像上,可是,女性还是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
“对吧?”名望看着深月跟彩夏的侧面,露出栗鼠般的前牙,说,“我并不是说她们两个是凶手,这房子里也有其他两位女性啊,”
看来,名望怎么样都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很可疑。
我心中突然掠过他昨天说的“禁闭室里的狂人”,不禁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8
还不到下午1点,会议就结束了。
结果,只能依据深月的证言来判断,犯案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钟左右,其他就没有任何收获了。
最后,枪中又提出为什么凶手这么执著于“雨的模仿杀人”这个问题,但是,还是跟昨天一样,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解答。
的场小姐问我们要不要吃午餐,没有人说要。
连昨天还食欲旺盛的忍冬医生,都很没胃口似的摇着头说“谢谢你的好意”。
女医担心地说,晚餐之前不吃一点东西,对身体不好,建议我们在下午时吃点甜点。
枪中同意了,于是大家决定在下午2点半到餐厅集合。
解散后,大家所采取的行动大约可分为两种形态。
一种是不想独处的人;一种是想独处的人。
前者是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深月、彩夏四个人,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过,只是不约而同地留在沙龙里。
枪中说要一个人好好思考,回自己房间了:
甲斐也一脸憔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应该也算是后者吧,只是有点担心深月,又在沙龙里待了一会儿。
后来越来越受不了屋内沉重的气氛,在枪中走后没多久,我也跟着离开了。
回房途中,我突然改变主意转往楼下的礼拜堂。
我知道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是,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才能整理我充满疑惑而混乱的思绪。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跟昨天下午一样,坐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再度跟在微暗彩色光中凝视前方的祭坛耶和华对峙。
半地下构造的圆顶礼拜堂外的狂野风声,越来越凶猛。
“‘下雨了,下雨了。’”
今天早上在海龙小岛上,就近看到兰的尸体时,有一种突兀感不断刺痛着我心中的一隅。
所以,我断断续续小声哼唱着那首歌,努力将那种突兀感拉到心的表面上来。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这是《雨》的第二段歌词。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凶手的目的,但是,凶手在第一次杀人——杀死榊之后,的确又在第二次杀人时进行了北原白秋的“雨的模仿杀人”。
尸体旁用“色纸”(信纸)折的纸鹤,就是进行模仿杀人的道具。
可是——(没错,就是这个可是)。
可是,既然这样,凶手为什么必须把尸体搬到海龙背上呢?
昨天发生的案件,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如果凶案现场真的是那个走道,那么,如名望所说,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都可能把尸体搬到小岛上。
从走道通往平台的门,只要从内侧按下门把上的钮,就可以轻易打开或锁上。
所以,只要算好烘干衣服、鞋子的时间,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这件事。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呢?
把尸体搬到湖上广场,不但跟“雨的模仿杀人”毫无关联,甚至跟《雨》中的歌词相互矛盾。
《雨》中的歌词是“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既然是“在屋里……”,那么,第二具尸体不应该在屋外,而是应该在建筑物中啊。
我的头脑中不断反刍这个问题,可是,不管想多少次,还是得不到答案。
我那不负责任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越这么想,达不到目的的焦躁感就越膨胀得厉害。
我在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吐出白色的气息,伸手去摸索衬衫的胸前口袋。
我并不是想在这个神圣的场所抽烟,只是想确认最后一包尼古丁供给来源还剩下几根。
被压扁的香烟盒中,只剩下四五根香烟,大概今天就会抽完了。
那么,等烟瘾发作后,现在这种焦躁感一定会持续扩大。
风像巨大的旋涡,包围着礼拜堂,越来越凄烈地呼啸着。
我茫然望着祭坛上的耶稣,放弃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将思考的触角转到别的方向。
温室里枯萎的嘉德丽兰浮现在我脑海中。
那真的是这个家显现出的“预言”吗?
如的场小姐昨天所说,被解释为这个家的“动作”的那几件事,本身绝非超自然现象,追根究底来看,还是可以赋予某种现实的说明,不论是我们到处看到的我们的名字、温室天花板上的龟裂、从桌上掉下来的烟具盒或是那些嘉德丽兰……
没错,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因人而异,要看个人怎么去诠释。
关连的含意,或更进一步认同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就会觉得“真实”这东西,其实是很模糊不清的。
“映出未来的镜子”——对的场小姐而言,这是真实的;对不认同非科学事物的人而言,只要把一切视为“单纯的偶然”,那么这也是真实的。
归根结底,应该可以说是类似宗教的问题吧。
我并不是在影射昨天的枪中,只是认为事事以“科学”为依据的人,其实也不过是“科学教”这种新兴宗教的信徒而已。
那么,对现在的我而言,“真实”究竟在哪里呢?
我边思考,边无意识地摇晃着头。
这样的动作明显象征着我现在的内心世界——剧烈地动摇着。
想得越深,摇晃得越厉害,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首先,我站在这样的立场来想:“这个房子有某种预言能力”这样的假设绝对无法在这个现实世界成立。
可是,有些事以“偶然”来解释,还是偶然得太离谱了。
而且,据我所知,这个房子里的人至少有一个“相信”上述的假设。
那就是的场小姐。
她相信这个房子具有“能力”,当有外来访者进入时,这个房子就会动起来,映出这个来访者的未来。
如果,她的神经某处出现了“异常”,对她而言代表“真实”的字眼产生了“本末倒置”的现象,会怎么样呢?
那就会变成这种状态——当有来访者时,这个房子就要动起来,而且“必须是映出来访者未来的动作”。
的场小姐为了让自己相信的“事实”成为“事实”,遵循这个本末倒置的理论杀死了两个人。
前天晚上,代表榊由高的“贤木”图案烟具盒,因为某种“巧合”,从桌上掉下来摔坏了,所以,椭非死不可。
昨天代表希美崎兰的温室黄色嘉德丽兰,因为“某种原因”枯萎了,所以,兰非死不可。
为了让这房子的“动作”成为“预言”,她不得不杀了这两个人。
如果我这样的假设正确,那么,我们就得重视这个房子的“动作”。
尤其要注意的是,那个意义不明的龟裂——温室天花板上那个十字型裂痕。
如果那是预言我们的将来的现象(如果她的主观是这么解释的),那么,她就会被迫去实现这个预言。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激动,可是,马上又对自己思考的欠缺周详感到可耻。
以我的头脑来说,这样假设是非常难得,可是,跟现实情形一对照,就可以发现这个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仔细想想,前天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的场小姐怎么会知道呢?
烟具盒摔坏的事,的场小姐是隔天才知道的,而且,在前天晚上那个时点,她还不知道访客中有一个叫榊由高的男人。
9
“咦?”
听到背后突来的声音,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一看,乃本——不对,是矢本彩夏,正站在入口后往里面窥伺。
“怎么,是你啊。”我松了一口气,刚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影呢。
“你在干什么啊,铃藤。”彩夏用天真烂漫的声音问,啪哒啪哒从走道跑到我旁边来。
“想事情。”我回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彩夏穿着牛仔裤跟柔软的蓝色长毛毛衣,脸上没有昨天那种不适合她的妆,圆圆的脸看起来比19岁这个年龄更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很“娃娃脸”。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怕吗?杀人凶手还在这个屋子里徘徊呢。”
听到我这么说,彩夏鼓起脸颊,看着我说:“当然怕啊。”
“因为……”她在我旁边端庄地坐下来,“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好沉闷,我不喜欢。”
“说不定我就是凶手呢。”
“你吗?怎么可能!”彩夏咯咯笑着,“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
“你看起来不像会杀人的样子,而且,你有不在场证明啊。前天晚上案发时,你不是跟枪中、甲斐在一起吗?”彩夏一直盯着我看,用轻松的口气说,“还是你用什么伎俩,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或是枪中跟甲斐都是共犯?”
“共犯?怎么可能!”
“就是啊,”彩夏亲呢地笑着,“所以,你和枪中绝对安全,甲斐也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只是他今天的样子有点奇怪。”
“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不过,害怕也是当然的。”
“没错。——铃藤,你想凶手是谁?”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
彩夏把双手伸进宽大的毛衣袖子里,说:“你说你在想事情,应该是想这件事吧?还是在想深月的事?”
我诧异地盯着彩夏的脸,她的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
“啊,不可以生气喔。”
“我才没生气。”被枪中看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连这个年轻女孩都看透了我的心事,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能了。
可是,在这时候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缩起肩膀反问她: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
彩夏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看着半球形的挑高天花板。
“好漂亮!”她盯着镶在白漆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图案说,不久后,又把视线移到右前方的墙壁上。“铃藤,那是什么图案?”
我觉得话题被岔开来了,但还是把视线移向她所指的那个大彩色玻璃图案。
“那是《旧约圣经》的《创世纪》第四章里的一个画面。”我回答她。
“什么画面?”彩夏还是老样子,一脸茫然。
“你知道该隐跟亚伯的故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故事。啊,不过,昨天枪中好像提过该隐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跟甲斐的名字相似,他就是说这个图案吗?”
“对,该隐跟亚伯都是亚当跟夏娃的儿子,该隐种田,亚伯养羊。那个图案画的是他们两个奉献供物给耶和华。”
“哪个是哪个?”
“右边那个男的是亚伯,你看他不是带着羊吗?左边那个前面有像稻穗般的东西,就是该隐。”
“左边那个人好像很不开心呢。”
“因为他好意把供物献给耶和华,耶和华却只收下了羊,根本不把该隐的供物放在眼里。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刚好正对比。”
“好可怜。”
“该隐一气之下杀了亚伯,这就是人类最初的杀人。”
“哦——”彩夏抬头盯着图案,双手交叉在头后面,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榊是第一个,”突然,她用非常正经的语气把话题转回到凶杀案上,“接下来是兰,总之,凶手就是想杀了这两个人。既然这样,通常应该会从比较惹人厌或比较难缠的那个人下手吧?那么,榊先死就很奇怪了”
“为什么?”
“兰比较惹人讨厌,也比较难缠啊,要杀她得突击她才行。”
我心想哪有这种事情,却还是对她的话作了分析。
“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觉得她惹人厌吧,至于难缠方面,榊再怎么纤细毕竟也是男生啊,所以,我觉得不能这么说。”
“才没这种事呢,不然我问你,铃藤,你喜欢兰吗?”
“我……”
“看吧,名望奈志跟甲斐也是,枪中虽没表现出来,内心一定也很讨厌那一类型的女人。而且比较难缠的也是兰,她只要歇斯底里的毛病一发作,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予置评。”
“绝对是这样!”彩夏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她继续说,“不过,如果这次的凶手非常、非常恨她,就有可能把她排在后面。”
“为什么?”
“把她排在后面,先吓吓她啊。发出杀人预告,警告她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说完后,她猛地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膝盖附近,“不过,好像没有人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吧,而且他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有可能,不过,名望奈志不管多恨对方,应该也不会杀人吧。因为他平常就很会用言语讥讽他讨厌的人,没有必要现在再去杀人。嗯——那么……”彩夏转动茶色的眼珠子,摆出侦探的架势,继续她拉拉杂杂的推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忍冬医生,可是他又完全没有动机。”
“你跟深月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
“讨厌啦,”彩夏撅起嘴来,瞪着我说,“我跟深月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说得非常坚决,却没有任何理论性的根据。
我敷衍地对她微笑、点头,心中暗自想着,暂时撇开深月不谈,这个彩夏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凶手呢?
要论“憎恨”,最恨兰的应该不是名望奈志而是彩夏吧(前天在温室时,她说过那么尖酸刻薄的话,眼中还冒出暗红色的火舌。昨天的“审问会”上,她反驳兰的语气也充满了憎恨!)如果她现在天真烂漫的表情、语气、台词,全都是在她的盘算下装出来的呢?
“的场很可疑。”彩夏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昨天开始,她突然变得很亲切,吃饭时一定会为我们服务,但在那之前简直是超级冷淡,现在这样子,八成是在监视我们——啊,这个耶稣好帅啊。”
她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突然很兴奋地提高了声调。
我看着她的侧面问“怎么说呢”,催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也怀疑过的场,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还眷恋那个已经被我否定掉的假设,而是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的场昨天以来的态度软化大有文章。
“嗯——我觉得说不定跟四年前的火灾有关。”彩夏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她说不是纵火,可是说不定就是纵火,那么,凶手就是没有被抓到,而那个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里。”这倒是一种新的说法。“四年前的火灾”这几个字,又强烈触动了我心中的疙瘩,但我还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继续跟她搭腔。
“你是说榊可能是纵火的凶手,白须贺家的人知道了就杀他复仇?”
彩夏猛然大叫一声“不是啦”,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我说的不是这样啦,我是说,”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个‘这里’不太对劲的人把以前的那个房子烧了,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这里工作。可能是的场,也可能是鸣濑或井关。我们来了之后,可能这个人的病又突然发作了。”
“突然发作,杀了榊?”
“嗯,”彩夏很认真地点着头,“也有可能是那个留胡子的末永,的场不是说他老婆自杀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个打击,‘这里’出了问题。”
“突然发作?”
“没错,榊跟兰都是特别醒目的人,他很可能从最醒目的人下手。”
我无法判断她说这些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把视线从她脸色移开,若无其事地转向右前方的彩色玻璃图案。
“关于火灾的事,”我说,“不管是不是放火,你不觉得有什么疙瘩吗?”
“咦?”彩夏不解地问,“什么疙瘩?”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原因是显像管在深夜起火燃烧,这当然是厂商的责任。”说到这里,我突然了解到我的“疙瘩”是什么了——我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彩夏满脸不解地看着我说:“到底怎么了啊,铃藤?”
“你大概不记得了,四年前你还只是个初中或高中生。”我面向彩夏说:“当时相继发生了好几件大型电视机起火的意外事故。造成很大的问题;有几件意外还演变成大火灾。”
“我不记得了,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有点印象。”
“那些有问题的大型电视机,都是同一个厂商生产的,也就是李家产业。”
彩夏马上领悟到我话中的含意,“啊”地张大了嘴巴。
榊由高——李家充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对在火灾中失去妻子的白须贺而言,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凶手”的共犯。
不管火灾后的赔偿、刑事责任等如何处理,当白须贺知道偶然进入自己家里的榊的身份时,很难说他不会萌生为妻子复仇的念头。
在火灾中失去丈夫的井关悦子,也有同样的动机。
的场小姐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她好像非常仰慕已故的夫人。
问题是——我慎重地往前思考。
刚才在“的场=凶手”的假设中,我也曾经碰过相同的问题。
那就是他们如何在事前得知,来访的客人当中有这么一个人?
不,还是有可能知道。
撇开榊由高这个艺名不谈,在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在电视新闻报导8月那个案子时,知道了李家充这个名字。
的场说第一次看到榊被列为案件嫌犯遭到通缉的电视报导,是在15日晚上。
如果当时电视登出了他的本名跟照片(第二天的新闻报导也行),那么,鸣濑、的场或井关悦子就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就在访客之中……
“难道凶手真的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彩夏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过,如果动机真如你刚才所说的,那么,我跟你应该都不会有事吧?因为凶手没有理由恨我们啊。”
“可是也没有理由杀了希美崎啊。”
“因为她是榊的女朋友啊。”
她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两手抵在椅子上,开始晃起脚来。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突然用很开朗的语气说:
“下次的公演要演什么?”
“还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枪中讨论过吗?”
“嗯,可是那时候还没发生这些事。”
“因为你们是以榊为主角策划的?”
“没错。”
“别人就不行吗?”
“我无法发表意见。”
“总不会因为死了两个人,剧团就瓦解了吧?”
“这就要看枪中了。”
“那就不必担心了,枪中很有钱。”彩夏安心地放松脸颊,说,“兰已经死了,不知道我会不会拿到比较好的角色。”
她说这种话时,口气一点都不带刺,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看我都不回话,她啪啦站起身来,说:“我要上去了。”
说完,走出礼拜堂。
走到门前时,她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对坐在椅子上目送她的我说:
“深月的事,你还是很有希望,因为她看着你的眼光非常温柔。”
10
下午快2点时——彩夏离开好一阵子后——我也离开了礼拜堂。
我关上门,从中间夹层回廊下面走到一楼大厅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芦野深月正独自站在壁炉前,跟那幅肖像画面对面互望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瞥了一眼礼拜堂,表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你很在意这幅画吗?”
我边说边走向她。
深月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很危险呢。”
这回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又继续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画面前,让镶在金边框里的画,看起来像一面大镜子,而不是画。
“她是多少岁时过世的呢?”
深月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实在无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说的声音实在太悲戚了,我不忍再听下去,更进一步靠近她,拼命找话题想跟她说,于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芦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时,在图书室听枪中说的事,还有,那之后在梦中见到的玻璃墙另一面的脸庞。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我一本正经的语调,深月浮现出有点疑惑的笑容,拢拢乌黑的长发。
“今天早上的场说过‘对未来失去兴趣’这么一句话,昨天,枪中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枪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决定说出来,“他说你舍弃了未来。”
“咦?”抚弄着长发的她,骤然呈静止状态,疑惑转变成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舍弃了未来,所以才会这么美。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
无法克制的冲动,让我说出一长串的话,可是,看到深月的反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避开我的视线,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不该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唯诺诺地任视线在黑花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该知道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宽敞的挑高大厅。
跟她相距两米、面对面站着的我。
像断了发条的小丑娃娃般伫立着:
既无法更接近她,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同样无言伫立着的深月,仿佛就要被吸入后面的肖像画里消失了。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就这样一辈子站在这里。
“我——”
听到深月的声音,我立刻严阵以待。
“我活不长了,所以……”
我一时无法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大约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答案的大脑,拒绝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片刻,深深的叹息飘落在紧绷的空气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实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平静地说着,把右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脏不一样。”
“心脏?怎么了……”
“我的心脏先天就很虚弱,应该算是某种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详细解说。从小,我只要做一点剧烈的运动就会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学时,因为症状太严重,就去看专科医生,才知道是心脏方面的疾病。”
她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的脚下,淡淡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感觉。
“医生告诉我父亲,我很难活过30岁。父亲烦恼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非常震惊,不停地哭,也变得很绝望。可是,奇怪的是,过一年后就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了。不过,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对人生绝望。该怎么说呢?”
枪中的话在我心中一一浮现。
——她现在的心态是平静的“谛”观。
——对,她舍弃了一切,但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总之,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
——她舍弃了没有希望的将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枪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还让你站在舞台上吗?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演戏……”
“他也说不好,可是,我喜欢演戏。”
“即使会缩短你的生命吗?”
“是的。”
——简直就像个奇迹,所以她才会……
枪中是说,因为这样,她才如此美丽吧?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恨这个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对深月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
不,我不该这样指责他,没有当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随便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是,作为一个喜欢她的人,枪中为什么不把她的心引导到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认同她的“舍弃”,还用那些话来赞美她?
或许,这就是枪中对美的诠释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吗?
“还可以动手术或想其他办法呀,怎么可以现在就放弃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较特殊,很难找到合适的心脏。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别人的心脏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绝对有价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把心脏挖出来给她。
可是,我能说出口的只是沙哑而陈腐的台词。
“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性,也要抱着希望。”
没错,也许如枪中所说,是解脱了对生的执著,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现在庄严神圣的美,但是,我无法苟同枪中这样的想法,我不要她这样美,不管她多么不好看,多么丑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紧紧掌握住属于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明白了,但绝对没有讨厌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谢谢你,铃藤。”她微笑着。
我在心中不断嘶喊着——我不要这种的可以确定,只有她有资格接下厄里斯投出的金苹果,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夸张。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即使有人问起,我也不该吸入便说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觉心痛不已。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深深凝视着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喘气般的声音“啊”。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深月把头发拢到后面,好像在暗示我换个话题吧,“昨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说过8月的那件事吗?当时我没什么自信,所以没有说。”
“——啊,嗯。”我甩甩有点麻痹的头,这才会意了这个新话题的意思,“你是说当时可能在电话那一端的另一个人?”
“嗯,我还是没什么自信,可是,连兰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还是……”
就在这时候,突然剧烈的“嘎哒”声响彻大厅,把我跟深月都吓了一大跳。
我回过头去看深月的斜后方,发现声音来自壁炉的上方。
“画——”深月用手捂着嘴巴,“怎么会突然……”
不知道是支撑画框的绳子或锁链断了,还是挂钩断了,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突然掉下来了。
幸亏是垂直地掉下来,所以没有往前方倒。
那个金边画框看起来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对,很可能压坏装饰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个玻璃箱子。
此时,右边通往走廊的门打开来,整整齐齐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出现在门口。
大概是正好经过时,听到了刚才的巨响。
确定是我们之后。
他的表情还是像戴着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么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那幅画掉下来了。”深月回答,“我们没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来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炉前,看着掉下来的画框,说:“锁链断了,大概是老旧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边说还边看看深月跟画框中的画,两相比较。
“我会叫末永来修理,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冻结了般伫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诧异吧。
我问我自己,眼前的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老旧的锁链断裂,画掉下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可是……
我想到损毁的烟具盒、温室里枯萎的兰花,而现在——现在又……
“铃藤,”深月的声音唤醒了我,“已经2点半了,该上楼去了。”
我们在鸣濑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离开大厅,我踩着梦游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楼梯,从回廊走到楼梯平台。
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连肖像画掉落之前她要告诉我的话都忘了问。
途中经过走廊尽头的门厅时,我突然注意到摆在角落的鸟标本。
之前,我没有特别去端详过这个标本,这只鸟全长约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与翅膀同颜色的长尾巴上有白色条纹,眼睛四周有红色圈圈。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雉鸡的标本。
顿时,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歌魄——不,现在已经变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会吧……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在我后面的深月,可是,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11
大家已经聚集在餐厅了。
坐在餐桌靠壁炉那边角落的彩夏,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进来,而在胡乱猜测吧。
我没有对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应,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跟彩夏成对角,旁边坐着忍冬医生。
“末永说发生了一件怪事。”的场把茶壶里的红茶倒给大家后,在枪中旁边坐下来,“温室里有很多鸟笼,由末永负责照顾,他说其中一只鸟变得很虚弱。”
“鸟?”枪中疑惑地看着女医,“什么鸟?”
“是金丝雀,德国种的黄色金丝雀,名字叫梅湘。”
“梅湘?”枪中重复这个名字,“是‘图伦嘎利拉交响曲’的梅湘吗?这是谁取的名字?”
“末永取的,他帮鸟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的名字。”
“哦——他说那只梅湘变虚弱了?”
“是的,他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变成那样了。”
“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说好像也不是。”
“你没替它看看吗?”
“我只会看人。”女医平平淡淡地说。
枪中耸耸肩,尴尬地搓搓鼻子说:“奇怪是蛮奇怪的,不过,好像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涂着黑漆的餐桌上,摆着美昧可口的酸樱桃奶油水果小馅饼。
的场小姐推荐给我们说,这是井关悦子亲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馅饼后,又像平常一样发起牢骚来。
他用舌头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点夸张不自然,“雪还是下得那么大,真是的!”
“的确蛮糟糕的,”忍冬医生在红茶里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过山头去某个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里整整一个礼拜。”
“只能乖乖等着雪停吗?”
“没错。不过,相野的人已经很习惯大雪,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进行铲雪作业了。最慢再过两三天就会有办法了,而且,这期间内雪也应该会停了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子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我看着坐在斜对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视线,一只手贴在脸颊上,微微低着头。
也许是我太多心吧,总觉得她的脸比平常更苍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车子还是不能动吗?”
“至少我的车不行。”忍冬医生咬着厚实的下唇。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场,说:“这个家的车子呢?”
“除了平常的轿车之外,还有一辆跑长距离的车。”女医回答他。
名望“啪”地弹指说:“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很不巧,上周故障后就一直没有修好,好像得开到修车厂修理才行。”
“唉,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这么巧呢。”
“车库在哪里?”枪中问。
女医往图案玻璃墙望去,说:“在前院对面。”
“离建筑物这么远?”
“是的,那里本来是马厩,后来才改装成车库。”
我犹豫着,该不该把刚才肖像画的事告诉枪中,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在深月面前——我无法启口。
而且即使我不说,鸣濑迟早也会把那幅画掉下来的事告诉的场,然后,的场也会告诉枪中吧。
听到这件事,他会以什么角度来想呢?
当成“单纯的偶然”,或是这个家有意志的“动作”?
不,我应该先问我自己,该如何思考这个现象的意义?
该怎么思考会比较好?
“要不要再来一杯红茶?”的场说。
“换咖啡吧。”枪中回答,然后看看我们说:“大家都赞成吧?我们本来就是喜欢喝咖啡的一群。”
“忍冬医生,您也喝咖啡吗?”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的场小姐安静地离开坐位,走向放着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
深月站起身来想帮忙,的场举起手表示不用。
机器搅碎咖啡豆的尖锐声音,刺激着疲惫不堪的神经。
“不过,”枪中对回到坐位上的的场说,“说真的,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从昨天到现在,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说过好几次,现在听起来只觉得讽刺。
或许,这是他抗拒沉重气氛的一种方式吧,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不论是建筑物、家具、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须贺先生收集的吗?”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这里的,不过,老爷收集的应该也不少吧。”
“横滨的那个房子失火时,应该也烧掉了不少吧?”
“没有,那时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烧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里,书也是。”
“哦,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东西呢。”枪中微微叹口气说,“你平常空闲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觉得‘空闲’过,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我非常忙,只是住在这里,就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样。”
“怎么说?”
“总觉得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卷起很大的旋涡。我们不是跟着时间在生活,而是被包围在时间里。我这么说,也许你还是听不懂吧。”
“不,不会的,我觉得我可以理解。”
“不过,一般所谓的‘消造’还是不可缺乏的。我们会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时只要能忍受微凉的湖水,也可在湖里游泳:另外还有我们自己的泥制射击靶练习场。”
“太棒了,是白须贺先生的兴趣吗?”
“是的。”
“那么,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枪吧?”
的场只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就站起身来往餐车走去。
咖啡已经过滤完,在大咖啡壶里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场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里端给大家。
“我真的很羡慕。”枪中眯起眼睛,追着女医的身影,“我在东京经营古董店,评鉴古董的眼光还不错,要不要雇我当管理人?”
女医有点惊讶地说:“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话,就可以拼命向你们老爷抛媚眼,让他雇用我了。”
“别开玩笑了。”
“不,我是说真的。因为等雪停下山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栋建筑物跟你们了。”
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一点都尝不出香味,只觉得比平常更苦味强烈刺激着舌头。
隔壁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你说你经营古董店,那么,剧团呢?”的场回到座位上问枪中。
“靠这种小剧团哪活得下去。”枪中苦笑着耸耸肩,“我的本业是古董美术商,剧团只是玩玩而已。”
“都演哪些戏?”
“你喜欢什么戏?”
“啊,我对戏剧不是很清楚,大学时跟朋友去看过两三次而已。”
“我们剧团演的大多是比较传统的戏,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代的东西。”
“是吗?”
“什么大众化、像机关枪一样笑话连篇、或是演员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那种戏,我都不喜欢。还有,以观念、思想为主,沉闷难懂的戏剧我也不喜欢。”
女医好像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继续说着:“也许评论家会对我的戏剧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现代性’的东西。”
“现代性?”
“演出现代戏剧的人,大都逃脱不了‘新’的束缚,一心想让自己跑在时代的尖端。因为这些人相信——戏剧的价值是揭露时代与社会的矛盾构造,并将之推翻,把时代不断往前推动。不过,我也不想强力去否定这样的思想。”
枪中摘下眼镜,用手指压着两边眼睑。
“我不想把时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时间的流逝中打造不动的碉堡。就这方面来看,也许我的心比较能跟古典艺能产生共鸣吧。”
“怎么样的碉堡?”
“这……”枪中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就像……这个房子——雾越邸。”
听到枪中这么说,女医讶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拿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当某种独裁者吧。”枪中说。
女医更加诧异地眨着眼睛说:“独裁者?”
“说得太偏激了吗?”
“什么意思?”
“60年代以后,日本的现代戏剧中,有所谓的‘地下典型’,现在也还多多少少延续着。其中‘集体创作’概念,被认为是维系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现在的主要架构。
狭义来说,‘集体创作’就是在演出戏剧集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作家、是导演、是演员,也是工作人员,以同等身份为理想。总之,就是要排除剧团内的阶级制度,是一种直接的民主主义;不要强势的领导者,只重视演员各自的自主性。”枪中缓缓地左右摆着头说,“我讨厌那种思想,所以,才会用独裁者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
“哦。”
“也就是说,我想统治整个世界。啊,请不要误会,我对政治没有兴趣,我要的并不是一般所谓的权势。
只是身为一个导演,觉得必须统治整个自己导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现出自己:
才能越来越接近我在寻找的‘风景’。我只是有这样的自私想法而已。”
平常在团员面前,他也从不避讳说这种话。
他常说“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为他自己、为他个人而存在的表现体。
“我这么说,也许大家会不高兴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当然,我并不否认,他们也是为自己站在舞台上,为自己而表现。
只是,支配那个‘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这样,自己认为是这样而已。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我不清楚,”的场暧昧地摇着头,“因为我是那种从没想过要表现自己的人。”
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忍冬医生,大概是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聊,打个大呵欠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挺直圆圆的身体,说声“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龙去了。
没过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着去了沙龙。
也许是存心要避开事件的问题吧,枪中继续跟的场谈着自己对戏剧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甲斐双肘抵着餐桌,脸色还是那么憔悴苍白,茫然地看着图案玻璃的墙壁。
我把咖啡喝完,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
昨天明明睡得很饱,却还是觉得很疲惫。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世界。
因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舍弃了自己的未来;是不是还想逃避已经被宣告的死亡……
突然,深月抬起了头,视线正好跟我撞个正着,我就那样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睛。
她淡粉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但是,很快又阖上了。
她缓缓摇摇头后,又垂下了头。
结果,她想说什么,要告诉我什么,竟成了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