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的走过去,人群往后退了退,生怕沾惹到什么。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他缓缓在爸爸妈妈身边蹲了下来。
爸爸,妈妈他喊了一声,声音很抖,比在幼儿园第一次登台表演节目时还要惹人发笑。
妈妈努力睁大了双眼,美好而又清澈的一双眼,将他小小的身影映在里面,似乎落一阵微风,便能掀动起温柔的波痕。
他看到妈妈的嘴唇缓缓的开阖,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是在喊他的名字。
小城小城啊别哭
他想告诉妈妈,他没有哭,是太热,汗水迷了眼。
血色从妈妈的口中不住的涌出来,很快打湿了她平日漆黑如缎的长发。他探过手去,试图将妈妈的脸擦干净,却只是徒然捧了一掌心的血,那么热,热的让他疼。
谁来告诉他,怎么能擦干净?谁能来帮帮他?
他又想起来,说,妈妈,我给你留了棒冰
他献宝似的递到妈妈嘴边,但掌心里,只剩了紧紧攥着的一支木片。
他看到妈妈温暖的双眼缓缓阖下去
所有不舍,眷恋,顷刻湮没。
妈妈。他喊,你别睡,天还没黑爸爸,你起来把妈妈叫醒,我给你们留了棒冰,很甜,你们尝尝你们陪小城一起吃,好不好?
好不好?
奶奶哭天抢地的扑在爸爸的身上,全然忘记了他。他被推得一个趔趄,爬起来,缓缓看向别处。
人群的缺口处,延伸出一个踟蹰不定的身影,步履跌宕,惊惶不定的朝这边张望。
他恶狠狠的跑起来,离那个人越来越近,那个人鼻梁上的眼睛遥遥欲坠,此时摔下来跌在地上。那人看他一眼,拔腿便跑
纵然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他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大人。
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胸膛处挣扎着疼痛,气流淌过喉咙也是疼,眼眶突突跳着,耳朵里呼啸着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那个人的身影落了一层灰。
暮光将天边镶了?紫嫣红的边,像是波折的裙裾,泼了一勺血。
惶惶惑惑沿着路往回走,半道上不知被谁拉上了救护车,等察觉时,整个身子被奶奶紧紧的抱在怀里,用力地颤抖。
到最后才察觉,发抖的并不是他,而是奶奶。只是他无法开口,整个身子被箍得紧紧的,窒息,难过。
救护车开进医院里,他记得在幼儿园时,和同学无数次模仿过它的叫声,然后大笑着嘲笑对方。
他狠狠咬住了嘴唇,尝到腥咸的滋味,一点点从口中化开。
车子停下来,砰然打开,一群白衣的大人飞快的涌过来。
他挣开奶奶的怀抱,大声喊,你们做什么,别动我爸爸妈妈!
没人听他的话,他跟着他们身后跑,跌倒了再迅速爬起来,继续跑。
人们在一道门前停下来,他看到一个灰扑扑的身影,?那睁大了双眼,定在原处。
人群中有人说,方医生,赶紧过来你眼镜怎么没戴,没关系吧
一个声音说,来的急,眼镜忘在家里
他看到那张脸一张年轻的虚伪的脸。
不久前他奔跑追逐的脸。
急诊室的门猝然合上。
他觉得牙齿在打架,说不清的情绪在身体里冲撞。
他猛然撞在门上,大声喊,他在说谎!他在说谎!
医护人员很快将他束缚住,人们都认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受到了惊吓,然后悲悯的看着他,说着悲天悯人的话。
他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狮子,用力地挣扎,撕咬。
你受伤了,孩子,听话,你需要包扎
他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就是那个人!就是他!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却在一针冰凉的液体刺进皮肤后,像是被剪短线绳的木偶,颓然瘫软|下来。
他们说,睡吧,孩子。
他想说,他是个坏人。
第七十三章了果
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披麻戴孝,凄怆婉凉的哀乐渗进空气里,周围小声的啜泣,却打动不了他。
骨灰盒安置在新鲜的泥土里,似乎残留着他指上的温度,却被一阵风,轻易擦去。
泥土缓缓平实,大理石的墓碑,刻痕犹新。
他在?那间成长,以旁人察觉不出的痕迹。他的童年,他的真心,一并埋进深深的地下,不被觉察不被理会。
失去双亲的男孩子由奶奶抚养,父母留给他一幢房子,家里的店为了还清医药费已盘出去,家中并无太多积蓄。他处处受到堂亲的嫌恶挑剔,有人提议将他送回外公家。
他想,也好,这样奶奶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天未亮时,奶奶不用辛苦从地里摘了蔬果,带到城里去卖。
他记得那个入秋的雨天,雨密如织,斜斜坠落。奶奶打了把漆黑的雨伞,握紧她的手,领他进了一个美丽的大宅子。
中年男人靠坐在织锦的沙发里,眉眼里几分熟悉。他不敢上前,奶奶推推他,说,小城,这是你外公,快喊外公,快啊。
男人面色冷清,交握了双手,打断他的不情愿,他说,这个孩子,我们叶家不认,送客。
奶奶在庭中固执站着不走,苦苦哀求。
大人们交涉挣扎中,伞尖猛然刺上他的额头,熟悉而又温热的味道顺着鬓角淌下来,在颊侧徘徊不去。
男人无动于衷。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人,一言不发的跑出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用光了力气,慢慢走着。额头的血早已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仿佛悲伤,也无踪无影。
他身上又湿又冷,举目无亲。
他不知不觉又走回曾经的小店,却面目已非。
一大排的游戏机发出刺耳又热闹的声音,斑斓璀璨。打扮入时的女子在门口嗑瓜子,见了他,抬抬眼皮,小孩,要玩游戏么。
他踉跄着摇头,转身便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许该回家去,但家里冷冷清清,只剩他一个人。
他穿过那条十字路口,到另一边去。走进有着大大花坛的大院,捡了处屋檐避雨。雨水贴着皮肤,贪婪攥取着他仅存的温度。
他很冷,很冷。牙齿格格作响,不得不用力抱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