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他强行打晕丢到一旁,再度醒来只见满眼断壁残垣,当时的仇恨无以复加,如今听闻他的死讯,心中却只剩下无尽悲凉。
“他死了……”
守着幻境,守着夷湘,就好像还能等到他回来。
吉安口鼻缓缓淌出血来,眼里眼泪不止,嘴边却还笑着,“他死了哈哈哈……”楚策暗道不对,突然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手腕,略一把脉,便觉不对,“你脉相紊乱经脉尽断,你怎么了?”
“哦。”吉安止住了哭笑,随手一抹嘴边的鲜血,“这个幻境由我血脉编织而成,乍然收回,也遭反噬,现在大概是要死了吧。”抬头望着并肩站着的他们二人,神情已复作平静一片,“我没想过要害你们,但只要是踏入夷湘地界的人,都会自动陷入幻境,我已将秘术收回,能不能走出去,就看你们自己了。”
周光璟听他要死了,原本还有点怅然,接着又听到还不能马上出了幻境,立即诧异道:“为什么你已经收回幻境了却还是要看我们自己?”
吉安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往前走去,“困住你们的,终究不是秘术本身,而是你们自己。”
漫天的大火,古朴的黑瓦木屋,在习习夜风中逐渐消散,化作荒凉孤寂的废墟,吉安独自走在瓦砾堆上,头顶是漫天星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孩子,一个人无聊地准备去后山密林散步,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他。遇见他了,又该说什么?
“你好哇,我叫吉安。”
“烦啊,线索都断了,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百里孤灯。”楚策举着火把在漆黑的密林中走着,周光璟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叹着气。楚策虽然心中也颇为忧愁,但还是镇定地宽解:“我们现在难说仍旧在幻境当中,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景象,说不定,一出幻境,就能看到百里孤灯在我们眼前呢?即便没这么巧合,但既然已身在夷湘地界,只要百里他不出远门,在四处多加寻找,总能找到。比起这个,我反倒更担心你的身体。”说着,楚策转过身,将刚好走到自己身后的周光璟半揽入怀中,关切地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光璟屏着气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会儿,认真道:“没有。”顺势软软地靠向楚策,“就是放血过后总有点虚。”楚策果断道:“我背你走。”周光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了一声,立即毫不客气地蹦上他的后背,摸摸楚策的头,“师弟真乖。”体贴地接过他手里的火把,“这个我帮你拿。”
于是变成楚策背着周光璟走,周光璟的手里举着火把。周光璟趴在楚策背上,听着四周令人胆战心惊的“嗡嗡”声,忍不住抱紧了楚策的肩膀,“好可怕……”楚策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拍死一只停在自己脸上摩拳擦掌正准备用餐的蚊子,道:“我都没怕呢。”
南疆夏夜里的蚊虫多,即便一直走着也有不少倔强的蚊子坚持不懈地叮上来,周光璟从小到大都独受蚊子恩宠,只要跟他一起走,哪怕闯进蚊子窝里都不会被咬一个包,周光璟就倒霉了,只要到了夏天,全身上下就不会剩下几块好皮,他又怕痒,总把全身挠得血糊糊的。小师叔看了心疼,就会时不时去采点艾草,泡进周光璟的洗澡水里,又做了香包吊在他脖子上,睡前还会特意点了艾草在他们房间里熏着,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周光璟身上总算舒坦一些了。但在道观里再怎么防备,也总有外出的时候,这种时候除了多裹几件衣服,也没别的法子了,一开始是小师叔脱了衣服给光璟披上,后来师傅心疼小师叔,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光璟,好让小师叔能穿得整整齐齐,但到了最后,不知怎么的,就一直是楚策让出自己的衣服,以身喂蚊了。
楚策问:“这位公子,小的帮您喂了这么多年的蚊子,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啊,就没有一点赏赐什么的?”说着示意地把脸转过去,周光璟也难得配合,凑上去亲了一口,咂咂嘴,“跪谢吧。”
“多谢公子。”楚策哑声道:“只是小的尤嫌不足,不知公子能否再……”话音未落,周光璟又亲了他一口,眼里亮晶晶的,像夜空星光璀璨,又似湖底烁光波澜,“够了吗?”楚策没说话,抬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下。
两人安安静静地走着,四周虫鸣阵阵,困意袭来,周光璟忍不住把额头靠在楚策肩膀上,眼皮上上下下地打起了架。楚策体贴地讲:“你先睡,等出了幻境,我再叫你。”周光璟揉了揉揉眼睛,强撑着说:“那不行,万一你走错了怎么办?我得帮你看着。”楚策嗤笑一声,“非要走错,你看着也看不出来啊。”周光璟刚要反驳,头就被楚策轻轻按到他的肩膀上,“睡吧。”
既然师弟这么热心,周光璟也就不坚持了,软趴趴地躺好,哼哼唧唧道:“那就靠你了师弟,到地儿了叫我。”
周光璟倦意浓浓,没一会儿就着了,楚策背着他平稳地走着,想着他当时是怎么走了一夜,将身中情蛊的自己背出来的。走着走着,虫鸣渐弱,天际泛白,想必已走出夷湘了。楚策刚想叫醒周光璟,又念及他身体不适,想让他多睡会儿,于是背着他继续走,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但没走出多远,楚策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水秀林深,云烟袅袅,与一路上的南疆景致不大一样,却与自己脑海中的某处重合在一起。
楚策站在原地看着四周景象怔了一会儿,忽然转了个方向,往山上走去。这条山路他从小到大不知走了多少次,即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有错,很快,他就看见了一片坐落于山间的亭台院落,抬头望去,心头猛然一震。
院落正门前高悬一牌匾,上书二字,“灵虚”。
“光璟。”他喉咙不知怎的竟有发不出声音,哽了好久才艰难哑声道:“光璟,你醒醒。”
“嗯……”周光璟睡眼惺忪地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出来了吗?”
“不是,”楚策说:“师哥,过来见师父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很艰难,字数略少各位见谅哈。接下来叒是回忆杀——师父师叔篇!
☆、轮回路(六)
“不是,”楚策说:“师哥,过来见师父师叔。”
他极少这样正经地叫自己师哥,所以虽然脑海中迷茫一片,周光璟还是竭力睁开眼睛朝前望去,无比熟悉的景象在眼前定格,周光璟瞬间愣住了。
他背着他,站在灵虚道观门前,踌躇犹豫着,仿佛在刹那间回到十年前,他们偷溜下山去玩,直到天色已晚才灰溜溜地跑回来,缩着脖子不敢进去,师傅必定是要责骂一番的,小师叔却早已守候在门口,笑眯眯地探出脑袋来看他们,“你们回来啦。”
“师父……师叔……”周光璟浑身克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门“吱嘎”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从门里走出来,对着身后道:“光璟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懒散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道:“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会照顾自己,而且阿策不在,他一个人难免不习惯,你让他自己玩会儿就好。”那个清瘦的人便说:“那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后那人道:“真拿你没办法,我陪你一起等吧。”说着,跨出门槛,一撩袍角,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坐下,抬头冲他轻轻一笑,黯淡天光便是瞬间一亮。
周光璟从楚策背上下来,牵着楚策的手走到他们面前,虽竭力保持镇定,但楚策还是感受到他放在自己掌心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向他投去安抚的眼神,周光璟转头看他,露出一个称得上凄凉的微笑,然后对着玄殊、玄煜轻声地、仿佛怕惊扰到他们一般地说:“师父,师叔,我们回来了。”
玄煜也在台阶上坐下来,两人肩并肩坐着,目光透过周光璟和楚策,遥遥地望着远方。过了一会儿,玄煜无比自然地把头靠上玄殊的肩膀,玄殊抬手搂住他,侧脸贴着他的头顶,两人安静地相依相偎,画面静谧美好得令人不忍打破。
过了很久,楚策才低声道:“既然同是幻境,为何在夷湘我们能同幻境中人对话,师父师叔却不能看见我们?”周光璟觉得眼里酸涩无比,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道:“可能是因为,夷湘里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师父师叔……是我曾经的梦境。”楚策诧异地看他,“这里是你的梦?”周光璟点点头,“道观出事时我不在,事后多年我却曾无数次梦到,梦到当年师父和师叔会是处于怎样的一个境地……阿策……”他有些紧张地扑进楚策怀里,双手慌乱地揪住他后背的衣服,“阿策……我好怕……”
楚策紧紧地回抱住他,“别怕。”他知道这个困扰周光璟多年的梦魇不会一直这样和美下去,与周光璟一样,六年来,他也一直为此事痛苦悔恨,自责内疚为何自己当日没有和他在一起。但是毕竟现在不一样了,“别怕,我在。”
周光璟几乎下了死力地抱住楚策,他清晰地记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会有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忽然出现,将这一切打破,重伤的师傅抱着双眸紧闭的师叔倒在血泊里,大火燃成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将整座道观推向炼狱里。
而当年懵懂无知的他会不顾一切地奔向那片炼狱,没有百里孤灯,没有拂雪阁阁主,他就此葬身火海,同师父师叔一起,永远沉睡在灵虚。
他每次做这个梦,惊醒时总会后怕不已,但有时候想想,也并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因为同师父师叔死在一起,似乎也不是那么差的结局,直到道观被毁一年多以后,他重伤初愈,拖着虚弱的身体偷偷摸摸地寻到楚天山庄,因为山庄建在湖中心,他无法进去,只好在码头默默地等,一天两天三天,直到五天过去了,他才看到他乘着一艘船从湖上飘然而至,他长高长大了许多,但眉眼仍旧是他熟悉的模样,神情疏离而淡漠,水雾氤氲间,仿佛踏云而来的神仙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