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勇老不回来,这表面上看,嫂子似乎逐渐适应了部队生活。但张啸天看出来了,她的内心,并不如她的外表这般爽朗。没人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单手托腮,凝神着空中的某个地方,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在想着候勇了。
张啸天和所有战士一样,喜欢并尊重这个朴实善良的嫂子,况且,营长临走时,将照顾嫂子的事托付给了自己。他就琢磨着代营长为嫂子做些补偿。这个时候,正是桂圆飘香的季节,他就想,嫂子生在北方,肯定没吃过新鲜的桂圆,就弄点桂圆来补偿嫂子吧。
他把想法同拉吉说了,拉吉要去买。
他说:“你傻呀是怎么的。咱军民鱼水一家亲,这老乡的桂圆不就是咱部队的桂圆,你看谁到自家圈子里吃东西付过钱的。”
拉吉一想,这话说得有道理,背上挎包就冲进了桂圆林。
这又大又圆的桂圆挂在枝头,在金色阳光照耀下,能瞧见里面嫩白透明的果肉,还未来得及伸手摘下,便已经口水直流了。俩人挑那大而丰硕的饱餐一顿后,开始往挎包里装。
偏不凑巧,这时有巡山的老乡过来,发现了他们。
张啸天对拉吉说:“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死,你就做点牺牲,把老乡引开,回头我再救你。”
拉吉对他的话向来是惟命是从,他主动冲了出来,将老乡引向另一座山头,掩护张啸天离开。
张啸天得以脱身,拉吉被逮住了。老乡一气之下告到了团里,团里责令营严肃处理。碰巧这个时候候勇回来了,本来心情特好的,一听说这情况,立马气得大发雷霆。尤为让他发火的是,在被几个老乡追赶的过程中,拉吉的软骨又露出来了,竟然举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他一边晃动着两条手臂,一边献媚地向老乡求饶:“别追了,我投降,别追,我投降――”
候勇最瞧不起没骨气的兵了,而这个兵,恰恰还是自己营部的嫡系。他训斥到:“发给你这身军装,教你这些本事,就是让你投降的吗?瞧瞧你这熊样,做个贼就不能做得堂堂正正,像个爷们一点吗?为了几个破烂水果,面对几个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你就可以毫无顾及地举起双手。将来要是面对真刀真枪的敌人,你是不是要做卖国贼了?”
拉吉从来没见营长会这么伤人的说话,他战战兢兢地说:“营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老乡说明明看见你们是两个人,另一个人呢?”
拉吉盯着候勇灼热如火的眼神,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嘴里却坚持道:“就,就我自己一个人。”
“就你一个人?打死我也不相信,说,那个人是不是张啸天?”
拉吉突然抬起头,坚决地说:“营长,真就我一个人,不关他的事,你就处理我吧。”
候勇盯着他看,眼神像是两把光亮四射的利剑,厉声断喝:“讲义气是吧,好,我成全你。拿上你的武器,绕着操场跑一百圈。”
太阳,像是一条条吐着长舌的火龙,近乎残暴地灼烤着大地和附在他上面的一切生物,像是要把一切都化为灰烬。这操场一圈是四面米,一百圈也就是四十公里。正是盛夏大中午的天气,而且还是全副武装,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拉吉绕着操场一圈圈挥汗如雨地跑,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又被晒干,身体里面,已经挤不出一点水份了。
“二十五、二十六……”操场中间的战士用惊呼的口气数着圈数。拉吉每跑一圈,候勇就大声地问一遍:“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拉吉大声地回答。每次当他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有些悲壮的情绪在里面的。长这么大,他拉吉没做过几回真正的男人,他在骨子里也希望做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他不想失去他。
渐渐地,营区里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中心上来了,楼顶,阳台,窗口,到处挤满人。大家都在用既新鲜又好奇的心情观看着眼前的一切。全副武装四十公里,在所有人心目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翻开部队的历史,在他们所熟悉的范围内,还从来没有听说谁全副武装跑到二十公里的。所有人,都为拉吉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张啸天站在人群中,心情平静不下来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们一定在嘲笑,轻视他,在心里侮辱他。慢慢地,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恨意。他恨拉吉,恨在场的所有人。
拉吉跑完第三十圈的时候,他背起武器,向操场跑去。
拉吉看见他来了,脸上露出一些惊诧,喘着粗气说:“我没有出卖你。”
他理也不理,拼命往前冲去。
他们到底还是跑完了一百圈,当他们相继到达终点,晕倒在终点线上的那刻,被立马送到了医院。
这之后,他对拉吉的态度更加冷淡了。他几乎不再同他说话,他要帮着洗衣服,他也不让。
拉吉要太热情了,他便发火:“全世界就你他妈一个人是好人,是英雄,别人都是王八蛋。”
拉吉便一脸茫然无知地用手摸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晚上,张啸天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拉吉从外面进来,站在他床前,说:“张啸天,我想找你谈谈。”
“谈什么?”张啸天看也不看他一眼。
拉吉憋红了脸,蹉跎着说:“能出去谈吗?”
张啸天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随着拉吉来到了训练场。
拉吉变戏法似地从草丛中掏出两瓶酒来,很毫气地递给他一瓶:“来,兄弟,先喝了这瓶酒。”
张啸天不知道他要找自己谈什么,但还是接过了酒瓶,却并没有喝。说实在话,他和拉吉并没有什么更深的矛盾,拉吉这样的人,他彻骨的善良让你找不到任何瑕疵,从根本上说,对周围的任何人他不会形成威胁,是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把他想像成自己的对手或敌人的。但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同自己成为朋友,不同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人,你可能和他同睡一间房,同吃一锅饭,可能同他是工作上的伙伴,但是,你永远不可能同他成为那种推心置腹完全平等的真正朋友。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
拉吉平时基本上滴酒不沾的,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两口,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兄弟,我这人嘴笨,脑子也笨,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喝了酒,胆就大了,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张啸天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反复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单纯的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孤儿,从小就无父无母,在我生活的那个孤儿院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尽管那里的人对我们很好,像亲儿女一样地待我们,但是,从小我们就明白,我们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女,我们都是爹妈不要无父无母的野孩子。他们可以接纳我们,也可以随时随地抛弃我们。我们从小就没有家的概念,没有安全感,总是担心,那天睡着了又会被人重新扔到在街上。所以,我们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用最善良的方式来对待他们,就像是紧紧地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孤儿院的爷爷出远门了,我身上生满脓疮,我不敢对别人说,怕别人知道了把我赶出去。脓疮越长越大,越长越多,我害怕了,我听别人说盐有消毒的功能,我就自己抓了一大把盐偷偷往脓疮上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现在还记得,每次想起来都竟不住冒冷汗。后来伤口化脓,幸亏爷爷回来,我才没有死掉。这样的环境让我们比别人懂事要早,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担,要少吃饭,每次吃饭的时候,有剩的不吃新的,有孬的不吃好的,每天吃的觉得差不多了,不那么饿了,就放下筷子。这让我从小对粮食生出深厚的感情。到部队后,第一次听说吃饭管饱,不限量,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泉涌的泪水,涌出拉吉的眼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遥远穷苦的孤儿院。
“你们每个人从小有理想,这在你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对我们却是想都不敢想象,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能有一口饱饭吃,能有个真正的朋友。我知道我笨,做什么事都做不好,现在仍然是你们大家的负担,我希望同你们做好朋友,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来帮助你们,但往往却事与愿违。你们取笑我,排挤我,我心里非常痛苦,但我从来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部队只是暂时的,等哪一天部队不要我了,我该去哪里呢?老大不小的人了,难道要再回孤儿院,当一辈子的孤儿。”
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张啸天愕然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拉吉给他的印象只有傻、呆、愚、笨,除此再不会有其它了。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把他当作异类来看待。他没有想过,他也有痛苦,也有那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说明他并不傻,是的,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的不同在于,他将苦难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他并不轻易地让人窥视自己的心灵。而且,过去的事情说明他对苦难有种淡然的莫视心理,在这一点上,他显然要比其它人高明得多。拉吉的形象在他心里一下子伟大起来,他开始从心里接纳他了。
他打开酒瓶,扬起来同拉吉碰了碰,豪气地喝了几大口。趁着酒劲,动情地说:“拉吉,不,兄弟,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就不存在了?是的,你无父无母,你是孤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孤儿并不是可耻或可怜的,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你的出生感到自卑或低人一等。事实证明,你比我强,比他妈的我们都强,最起码,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靠自己解决难题。”
拉吉激动地站起来:“那么,啸天,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张啸天也站了起来,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当然,说实话,拉吉,你这一说,我倒觉得自卑起来了。我算什么东西,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兄弟,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人他妈就是这么贱,对有些人,你蔑视甚至污辱他,他不仅觉得正常,还对你挺佩服;你要是在人格上对他平等相待,对他太尊重了,他反而倒小看你。我们他妈都是这种人,整天牛逼哄哄的,满口胡言乱语,自以为拿到一片羽毛就能飞上天,拿着一支鸟枪就能射太阳。有多少本事?我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兄弟,记住喽,别太不把自己当人,相信自己,你行,你一定能行。”
拉吉高兴地拉着张啸天的手:“兄弟,你真是好兄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掏心窝子的话。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人平时横是横了点,但心好。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一声,别的不敢说,上刀山,下油锅,我要说个不字,我就不是人。”
“好兄弟,来,干了他。”
两人举起酒瓶一干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