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他死水无澜地回答。
有些惊讶,看着反应似乎过于平淡、没有哭泣或恐慌的小男孩,又似乎有些满意,缓和了语气问:“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父亲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听见自己回答,“别扯上我弟弟。他还小,没有用。”
男人带走了他和陆尧,回到洛杉矶他势力所在的地方。陆骁渐渐知道,男人是美国黑手党五大家族之一的首领,是一支早年迁过来的意大利裔族,实力强大,根基深厚,手眼通天。母亲则是他在外养的情妇。他一直培养正室所生的儿子作为继承人,这一年那个孩子却因意外死了。他不可能等待正室再生一个,走这一条路的是朝不保夕,要留有后路,保证家族永远在自己这一脉手上兴盛。继承人的空缺迫在眉睫,便接来了这些年一直不闻不问毫不关心的他与他弟弟。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血脉相承的儿子。
陆骁心知自己无力反抗出逃,想要活下去的最好办法就是顺应一切,适者生存。只有拥有了男人一样的力量和地位,他才更有能力保护小尧,不重蹈母亲的悲剧。
他接受男人给予的一切非人的训练,一声不响地磨砺自己,对什么都狠的下心来,对自己也绝不留情。家族里的部下都称这个新来的少家主为浴血而来的小撒旦,那份无情得为了达成目标连自己的骨头都能面无表情地折断的狠厉决绝,比起家主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能是对他震慑四方的表现满意,男人倒是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一直没有动小尧。他把小尧放在家族外,在城市偏远的地方买了屋子雇保姆养着,自己每天无论训练多忙多累也会坐上一个小时车回去看他,抱着他午睡或晚睡,讲床头故事。对他说哥哥在外面上学,很远,小尧要在家乖乖听话。
一日一日,他咬牙生受着,成长为当之无愧的少家主。思维缜密,心机深沉,学识出众,身手过人,却不再如初时般锋芒毕露。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如同上流社会贵族世家接受宫廷教育的贵公子,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在这优雅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狠辣无情的手段。帮派内外,除他的生父,无人敢称其上。男人也渐渐把更多地产业移交给他,放手让他去处理家族事务。
他曾问过一次母亲的下落。男人抬起眼看他,好像心情还算不错,没有变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你觉得一个胆敢携子叛逃的女人,该是什么下场?”
他垂了垂眼睛,自然地说:“胆大包天,死路一条。”
男人没有回话,但也没有否认。只是有那么一刻,他竟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打磨出的利器,已经声名在外的少家主,露出了刻骨铭心磨牙吮血到连自己都感觉陌生的阴冷与仇恨。
两年后,男人在一次家族火并中伤重,不治身亡。当然,这样惨重的代价换来的是另一个家族的被吞并。他不声不响地以雷霆手段肃清内部,成为了年仅十八岁的家主。
彼时陆尧已经十三岁,也很聪明,进入美国优秀的私立中学上学。很多事情再瞒不过他,比如在很远的地方上学这种借口。随着位置的上升自己的事务越来越重,有时候几天都回不去,而且即使回去的时候都很注意沐浴更衣不让自己身上带血腥味儿或别的什么,身边驻守的人的增多与气势变化总能让人察觉出来。
也许是幼年经历终究还是有影响的原因,小尧是个很冷的孩子,性格和脸色都是,待人不怎么热情,脸上也常是面无表情,话不多,只有面对自己时才有些小孩子该有的撒娇模样。但万幸在他知道小尧其实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内心,虽然要拐些弯才能体会出来,却是真实的炙热,坦诚。比起已经被洗刷得冷硬麻木的自己,强上太多。
面对陆尧担心的目光和直截了当的质问,他露出苦笑,觉得也不可能瞒小尧一辈子。但这么些年小尧都被他保护得很好,没必要让他知道那些黑暗血腥的□□,抹杀那份率直美好。
这一切,上一辈人的恩怨,命运的艰辛残酷,让他来承担就好。
他告诉小尧,父亲是黑手党家族里的成员,与母亲相爱,却因为意外车祸两人一起去世了。他被父亲生前的兄弟找到,说家族的主人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希望他能进入家族,为主效力,继承遗志。他现在就是在家族里做事,和对方有约定,十二年后就算完成使命,让自己脱身,接手父亲生前的经营的小生意。
他把黑手党里的种种残酷无情掩去,只说自己在那里做类似文书的工作,不需要接触武力,让陆尧放心,并把家族里的人都说成是很讲义气、很照顾他的大哥。说自己现在在那里也算是为父亲尽一份孝,而陆尧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长大成为优秀的人才,让墓碑之下的父母安心。
再聪明,陆尧毕竟也还小,对于陆骁真挚可信的话自然是信以为真,还是担忧地嘱咐了数次让陆骁不要接触危险的事。
“我以后会养哥哥的,我会用功读书,哥哥不用担心。”陆尧很认真地说。
陆骁摸摸他的脑袋,心里是一股暖意。幸好还有小尧,让他始终保有着一块温暖的地方,不至于真的变成冷心冷情。以及,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决心。
没人知道,新上任的家主的唯一目的是——解散家族,斩草除根,把自己和这一切撇除干净。
决定了走这条骇人听闻的逆路,自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六年前,在一场黑吃黑的内部清洗中,他混上这条道起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得力的左右手死在了枪战中,是为了保护他受了背后的冷枪。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混乱的枪击、呐喊声。他死命拖拽着对方的伤体,一手端着枪没了准头似的四处扫射,目眦欲裂。
“咳咳……老大……伤在心脏,来不及回去了,你、咳、你快放下我……”
“闭嘴!”他抖着声音嘶吼,把人往自己的肩上颠了颠。
“没用的,你这样只是被堵着离出口越来越远……”被半托半扶着的人艰难地扭头环顾四周,并不领情,“老大,你听我说……”
“闭嘴,我让你闭嘴没听见吗!”他进入家族以来,从来没在人前这么失控过,话几乎是在从牙缝里破碎地挤出来,脸扭曲到不像话。“想说什么都咽下去,留着你的小命,我们回去……回去再说……”
肩上的人笑了起来,边笑边咳,竟然还抬起一只胳膊拍了拍陆骁的脸:“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长胆地对老大动手动脚……嘿嘿。”
情势越来越危急,那几个家族里的老干事看出了他身上还拖着一个累赘,顾忌着两边,被火力逼得后退,立时喊了几声,加强了这边的攻击。纵使是有几个亲卫周旋援手,他也十分吃力,不得不集中每一分注意力躲开枪弹,一击必中。
“我从来没……后悔……跟了老大。”耳边那个咳血的虚弱声音还不知好歹地响着,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喃喃。
“老大你,是个勇敢的人,去做我们想做又都不敢做的事……跟着你,弟兄们才有机会,给操蛋的命狠狠一个耳光,救赎肮脏的自己……咳咳……”
“我是怂了,没法看着老大最后把命狠狠踩在脚下。但老大可以!哥们儿我就……一个请求……我老婆命苦,先我一步,我一会儿去找她,我…我就还有那么一个儿子,小家伙才一岁不到,老大你出去以后,把他接过来,别让那群老东西找着……”
“如果、可以的话,老大你就……把他当儿子养着……我放心,要是实在不行,给、给他找个好人家……”
“行……行吗?”
肩上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生命的重量也要随之而去。一个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度还在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却像是烙铁一样烫在身上,自己不答应,就永远也放不开。
陆骁只觉得眼前、心里都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一个声音持续嗡鸣着,拉成一条长线,是无休无止的罪恶。
在一瞬间,他甚至想往自己的太阳穴上开一枪,对过去做的事骂一声混蛋。
他拿来赌的,是最好的兄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