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双脚,均衡放好重心,依旧以与上行电扶梯相悖的方向站立,把挂在左肩的电脑包背带调换至右肩。
左边向下降落的站着不动而明示对什么事物很不满的老人不间断地飘来打量的目光,一副“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电梯怎么乘总该知道的吧,就是不好好走路”的责备神情。他肯定不是在责怪交通的过于拥挤而累及他七老八十了还得在最普通不过的走路上忽上忽下地变换着重力感地劳心劳力的现实。
在老人向下漂移着正要停止打量而正面应对正轨之际,祁安送出抿唇一笑。没有目标性。也许是作为对前去或前来的人或事物的反应或回应。就如果真是在关注着祁安,老人硬是就着那将回将不回的头部姿势停顿了至少五秒钟,脑袋侧向,眼神硬是往右后方流转。足以使一个自然笑容慢慢敛去的时间。
所有偶遇与错过都会告一段落,新的遭遇或喜逢以秒为计量单位更新换代。时间的流逝不以手上的机械装置为度量尺度,心绪的演变是为物理时速的心理反应。
祁安很想听一首歌,不知什么歌,总之显然是与来往的鸣笛相异的声乐。攒够了脚力,前行已不是问题。至少自己,果然没有能力积累连续不间断的行走里程,各站停靠实为必要之举。
提起左脚边的帆布袋,再一次安好右肩的电脑包背带,将灰色羊绒围巾不事圈绕地挂上脖子,右手握着背带,肩膀出于惯性地呈现一高一低的姿势。祁安将眼前的幕幕扔在后头,除了那与自己同向并且先于自己的风或行驶车辆。在缓冲地带缓缓转过身体,左侧吹起的长发经面颊向前涌去,好像要脱离身体的控制,自寻一片天地。
抬脚踏上新的一小段电扶梯台阶,而略微迟疑一秒跟上动作的左脚,竟使自己的身体差点往后倾倒,所幸右手反应迅速在后翻发生前一秒抓住了旁边的扶手。祁安鲜明地觉察自己脸上窜起一团火,一种烧烫的感觉很快自脸上晕染至全身。好像先前所做的任风降温的停靠,都是无用之功,注定该有的感觉甩也甩不掉,唯一的正确回应唯去体验承受。
在上升的那一秒,身体微微地朝后倾斜,下巴微微上扬,给人的感觉是,她大有将要张开双臂逆向感受风的心理趋势。
彻底站定的瞬间,祁安迅疾一个大动作俯首,像是要检查自己的鞋子一般。一种习惯性的处于自我感觉窘迫状态的自然反应。临近的右侧不见有人下去,不知道同向的后方有没有人上来。好像在处于窘迫状态的当下,要做些什么才能重使自己回到自然状态。
祁安猛然一抬头。四十五度的方向仰视。却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加窘迫的感觉里。内里的衣物顿时令肌肤无法忍受的粘人无比。高热状态下使人反应迟钝。在让自己更加窘迫的视线尽头经停大约三秒,祁安又猛然有所察觉般,比抬头更加迅猛地低回头,夺回被牵走的视线。
那人顶着温热的太阳,身体的轮廓外散发着金光,站在电扶梯尽头处横向走廊的拐角里。也是属暗色系的服装冒饰。如果能再庞大一些,就能彻底挡去直射她的阳光了。看不清他的脸,甚至脸部轮廓都不那么鲜明。也许不断拉近的距离还算有些遥远,加之,他举至眼前的单反相机遮去了他的大半边脸。被抓现的大约三秒时间里,他似乎还在无所顾忌地按下快门,兴许还认为那是天赐良机的并且是在最自然反应下的呈现窘迫状的最自然的,摆拍。
祁安确信那人是在偷拍自己。也许对他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最光明正大地对眼之所见触发自己灵感的事物进行的抓拍。但是,此刻她不能,透过那镜头,去设想那器械背后的眼睛。深处涌起的似乎带着羞愤的窘迫,已经使她在严声质问对方的意图上败下阵来。其实,如此拍摄并非什么罪恶之过,自己也许只是作为他相片中的一个人物道具,而并非影中主角。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在电扶梯上的这一状态足以满足一个会为自己设下标准的摄影师的要求。如果那人是摄影师的话。不过,无可否认,若能很好地抓住方才导致自己进入窘迫状态的一连窜动作之风度韵致,能够拣出一两张供网友编成搞笑段子也不一定。如果他只是随兴拍摄的观光客。
浑身湿热,却感觉嘴唇难受的干燥。无法持久的润唇膏已被风干。也许是在哪刻自己没有察觉的时间里,已被自己舔入腹中消化殆尽。
身体在强烈的摩擦中停下来的时候,才觉知自己已经到了电扶梯的尽头。然而旁边拐角处的墙内侧,已经不见了那摄影者的身影。她不认为那人是怕被抓现而趁本人还没来之前就开溜。他只是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般的对自己见到的可视图景进行抓拍而后又自然而然地离开的人罢了,他不需要对意外之中成了他的摄影构成的人道谢或致歉。
只是,祁安不知道那人是从何时发现自己,并且观察自己,继而拍摄自己的,又是出于何种构思意图。如此一心将她拉入影像之中的目的性让她深感困窘,特别是在她已经发觉然而对方却仍然继续的情况下。在被摄对方依然察觉的情况下,拍摄者不该给去一个回应吗?哪怕是略带歉意而似有若无的浅笑。
脚下被卡住的时候,运行中的电扶梯又一次威胁般的自脚底传来蛮力。这种感受对上年纪的老人老说无论如何都是欢迎不起来的。
途中总是有一些人,有意无意地试图使自己陌生的身姿在你的视野或说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些什么。一声刺耳的或具有醍醐灌顶效力的声音。一个诱人发笑或隐隐激起你心中愤怒的让人不耐的动作。随着走过的脚速吹起的一股气若游丝。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眼神。或是,悄然静寂,无声无息。
燥热的,窘迫的,疏离的,全在脑袋里汇聚一团。磁场混乱,前后左右奔突意识找不着北,很快搅成一团浆糊,灌于脑门,无法再正常思考些么。风声,鸣笛声,叫嚷声,分类系统混乱,统称为声音,从耳畔飘过,形色模糊,东西难辨。
与自身产生些许微妙关联的那车那人那身影,都不知了去向,脑袋也无法再就他们进行一些微妙的设想。身形挺立,脑中的意识之流却在不受神经控制的以迷幻的状态,颠倒,起立,无限循环,旋转出一个黑洞般的涡轮。祁安怀疑,如若自己闭上双眼,随着那混乱的意识的动作,身体恐怕会进入休克状态。那形成涡轮状的意识,好像要彻底摆脱身体这一桎梏,去宇宙中迷糊更多的清晰脑浆。这是一个可怕的随想。人无法正确想象意识完全脱离身体后灵魂于身体的存在状态。也许根本无所谓正确想象,或不正确想象。
然而在现在这种,肌体与意识似乎彻底失衡的状态之下,感官接受趋向钝化,声音、气味、温度,对它们形成的原始感受都被涡轮状的意识很快地搅糊,继而被带进涡轮里。作为自我的个人,正如一个活人正要从一幅素描画中跳脱出来,因为那人与那画的周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被放错了方位,因此找不到存在的合理性。
祁安身在天桥之上,神识却不知游离在何方。时间,场景,身体,意识,四者之间,也失去了平衡。因为某个时刻下,在病原体之上,因当下的视觉情境产生难以与心理达成微妙平衡的感受状态。充分表现为,意识与身体之间的平衡支离破碎。并且不会在几秒钟之内,有破镜重圆之感。顶多深似镜花水月般的虚幻。
人在什么状态下,会突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毫无意义可言的机械地往来穿梭。自己作为一个如如不动的点存在着。又似,这点,被周围往来穿梭的人事物毫无觉知地忽略了。
忽然,这才发现,自己才是作为毫无意义的那一点,被周围移动着的存在,抛弃了。也许从不曾被他们视为存在的而存在着。或许不是,她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这番来来往往,这番无甚意义的奔走忙碌,那般遵循着既有的规则,把人的所经之地开成了通行的道路。那么自己又何曾真正避开那些自我本性里乐于接受的禁锢呢?所有接受不接受的,已经选择尚在犹豫的,导向普遍衡量标准下所谓成功或失败的,那些已经到来还在来的轨道上的……如何能够做到像写出一本《你要如何衡量你的人生》或是《让天赋自由》之类的成功指南那样,好像可以对一个人的人生之大局全盘在握呢?
想太多绝不是好事,能就高深命题想很多,也不是多么值得艳羡之本领。然而真的什么都不去想,任由风吹沐日光,喝茶吃饭莳花踩踩沙滩的,又是何许人也?仅仅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也许会是下下个世纪末金字塔顶端的上流人士的幻想。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幸福得多很多,也远比你所想象到的要辛苦千万倍。请勿对一个已经濒临生存边缘的人的生存现状依自己的兴致为所欲为地想象,那不是你的权力,除非你打算为改善他的现状做些什么。现状本就不应该被设想,能够想象出来的,已然脱胎于一个与基础性构成之现状相异的另一个,带着灵性或神性的世界。所有异乎寻常的具有绝望性质的黑暗都有了可趁之机,所有夸大其词且堂而皇之的言辞都被编进了歌功颂德的赞辞。
眼睛的承受力并不比作为思考器官的脑袋强很多。若左右脑可以对乱七八糟的眼之所见进行思维混乱之下的思考,眼睛也可以就恒河之上的尸体和鲜花进行视而不见的忽略。
天桥下面传来沉闷却不失性感的轰鸣,远远地沿着风去的方向拉扯出一条逐渐消逝的奢华声音带,在一大拨节律一致的喧嚣中异军突起,充满野性的嚎鸣放荡而不羁。
祁安站在朝自己摄影的那人所站的位置很久很久,一直看着那两排电扶梯很久很久。期间上来过五个人,下去过三个人,分别有两个人构成合一的独来独往。都是气质极佳般的挺直了身板走路的年轻男女,即使在冷天也能衣着得极具诱惑性的时髦。他们步履果断,似乎也意志坚定,至少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神似莫名其妙地在电扶梯中间呆上估约两首歌的时间。
在离开那个立足点之前,外套口袋里发出蔓延至大衣前襟的震动。连续不止且闷哼有声的震动。好像不把它按掉就誓不罢休,顽强地催促着。祁安用握着背带的右手伸进左边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机,看着未知号码,却不想把它滑向绿色键。毫无规则的心思近乎慵懒,除了站立着没有焦点地观望着什么,此外并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包括动一动大拇指,即便在欲使手机滑出掌心的震动的威胁之下。
什么时候把来电铃声改为震动,也是属于记忆之外的事实了。沉闷的声音那么微弱,却也能在粗重着喘息的马达之声下被察觉到。
在它快要绝望地停止颤抖之际,祁安伸出拇指将圆圈滑向它将得救赎的绿色。
所有的傲慢无礼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被宁静降服。未知的号码带着神秘性让接听的被动者凝神屏息。接电话的祁安,从来不是事先发出声响的那一方。好像她接听了电话便已是一种反应,“喂”声已跟着另一边不断鸣响的铃声一块儿消失。出现即消失。就像很多事实,很多人。
“……”手机那边长久的静寂无声。感受不到呼吸声。却感觉到那边的空气透过不具具体形态的信号,裹着人的气息传送过来。还有那握着手机或是电话的手掌的温度,以及靠近手机或电话的脸颊的温度。
祁安靠着墙壁,将目光从四十五度角方向上的太阳转移到对面围栏的墙角。墙角不适应地陷入了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间或闪现刺眼的光斑。她不出声,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矜持着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绝美之城》,那人的“寂静便是情感”。然而寂静可不是偏执的沉默。
把手机更加地贴近耳朵,周围复位的声音被隔离。除了沉寂还是沉寂,无声无息。却很难让她认为对方纯是为了打通电话,来听她浅浅呼吸的。一来,她从不会让这样的暧昧对象存在。二来,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失去语言功能而可以相互联系的人。三来,她不觉得会有一个打通了她手机号码的人却不敢通过手机跟她说话。四来,能打通她手机号码的人,应该知道她的接听习惯,而非在另一边等着看自己先开金口。第五,她不相信能有什么灵异存在对她作怪。
直到双眼明辨了墙根处的黑暗,祁安不曾张嘴地将电话挂断。上面显示通话时间为一分五十一秒。足以让她应对完一期稿子的邀约。无从判断对方是谁,也没有再次通过短信询问的可能。如果是事出自己所料的重要,那么那一分五十一秒的空白沉寂和耐心,也是为对方轻视的重要。
继续靠着墙壁,让目光回到太阳。神情意识似乎依旧在冥想的涡轮中心,她仍旧不能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做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描述。时间不能将那般混沌迷糊框住。持续留意了很长时间,确定手中的手机已经悄然无息。
也许那人是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是想确认她妄想遗世独立的棱角已被河流山川和年岁磨平。也许就是有一个偶然构想出这个号码的寂寞陌生人想静静地听一听另一个作为自己的陌生人的气息。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一个科幻的灵异存在不无好意的恶作剧。那个另一个世界中,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向自己开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