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那件衣服仓促之间被扔在了垃圾桶后面,沾了不少秽物,再捡起来的时候见程言皱了皱眉,没好意思接着穿。可要他光着上身就这么一路走回学校,也不大好意思。于是三人穿了一条街,往江一酉的酒吧里拐了拐。
李冬行问江一酉借了件围裙披在身上,另一边傅霖拿了点酒过来,用纸巾蘸着,给董南西擦脸上伤口。
他比李冬行惨得多,在垃圾桶里待了十分钟,不仅全身散发着一股恶臭,被程言揍的地方也不忍直视,鼻子底下和嘴角都有脏兮兮的血痂,上唇还肿了一大块,高高翘着,差点没法和下唇合拢。
为了效果逼真,程言打人的时候丝毫没收力。当然,他不会承认,如今看见董南西这等惨状,他心里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舒爽,像是出了口被穆木嘲笑的恶气。
董南西弄干净了脸,出门洗了洗手,回来的时候头发已恢复了平顺,脸上的烟熏妆也没了,手上的戒指手镯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红绳手链,除了那身没法换的破洞衣服,看起来又是他们头一天在这间酒吧里遇见的那个普通大学生了。
他重新坐了下来,脸上的迷糊劲已散得差不多,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略显局促地说:“不好意思啊程哥,冬行哥,是我连累你们了。”
那股垃圾桶的味道没这么容易洗掉,现在的董南西闻起来还是跟放馊了一年半载的咸鱼差不多,隔了张桌子都威力不减,程言远远坐着,颇有些嫌弃地蹭了蹭鼻子,忍不住想挪得离李冬行更近些,眼角余光又见师弟还衣衫不整,想起刚刚那幕来,挪过去的半边屁股又落回了原处。
他凝起神,一清嗓子,以一种老师训学生常用的语气,对董南西说:“说说吧。”
程言没问任何问题,因为问题实在太多。
这三个字还是挺有威慑力的,董南西肩膀抖了抖,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
这时候酒吧门给推开了。
“程老师!”田竹君拉着余小鱼站在门外头,脸颊通红往外冒着汗,“你要的衣服我给送来了。”
他们刚到酒吧落脚,程言就给田竹君发了条短信。田瑾去世后,田竹君每天都住在学校里,宿舍离酒吧街挺近,跑一趟送件衣服过来最方便。
程言倒是没想到,余小鱼跟他在一块。
“没搅和你俩约会吧?”程言半开玩笑说,一边接过田竹君手里的塑料包,拿出里头的干净汗衫给李冬行。
“没没没,小鱼要期中考试了,家里看书不大方便,我让她来我们系的图书馆看书……”田竹君的脸皮依然嫩得很,还是一说就脸红,说完一抬头看见董南西,眼珠子都瞪圆了,“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边说边抓紧了余小鱼的手,把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仿佛忘了自己刚刚还辩解着两人不是在正儿八经的约会。
这动作跟防狼似的,以董南西的眼神自是瞧得出来,生生说回了刚准备打招呼的手,就叫了声“嗨”。
田竹君皱了下眉,盯着桌面大声说:“上次你安慰我,又送我演出票,我要谢谢你。”
董南西一笑。
田竹君又接着说:“但是,我们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董南西笑不动了。
田竹君吸口气,抬起眼来看着董南西,说:“白露是我同学,她为了你变成这样子,现在还在医院重症病房里躺着。你是个男人,男人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尤其那还是个真心喜欢你的女孩子呢?我奶奶教过我,不与小人为友。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堂堂正正的君子,这点道理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再见了。”
他生硬地说完,和程言李冬行打了个招呼,拉起余小鱼,低着脑袋匆匆离去。
董南西想跟着站起来,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僵了半天又坐了回去,看起来比刚被打的时候还要颓丧。半晌,他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问程言:“竹君这是和我绝交了吧?”
程言始终看着他,平静地说:“你觉得自己冤枉么?”
田竹君的性格程言很清楚,男生看着软糯,其实做事特有原则,尤其看不惯有人欺负弱小。他会对董南西说这些话,全在程言意料之中。
董南西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蹭着另一只,慢吞吞地说:“如果我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叫白露的女生,你们会信么?”
程言没说话,依旧紧盯着董南西。
李冬行眉头一动,很温和地开口:“南西同学,你也知道,我们都是精神治疗中心的,有很多旁人没法理解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用有顾忌,都可以和我们说一说。”
董南西重重呼了口气。他看着李冬行,鼻孔翕动着,像是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会,他点点头,很轻很轻地说:“很多时候,我好像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程言手上一痛,低头看去,发现是李冬行抓住了他。
这个答案多少被猜测过,可真听见了,李冬行的声音还是止不住有点发抖:“就像在桌球馆里,那个人其实不是你?”
程言能感觉到师弟情绪的变化。这么多年,董南西可能是他在生活中遇见的第二个可能患有分离型身份识别障碍的人。李冬行看着董南西的时候,仿佛带着一点期待,也带着比旁人看他们时候更深的怜悯。
董南西看了看天花板,说:“对。”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想,“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过去的。上一秒我好像还在练舞房,回过神来的时候,呃,我已经在垃圾桶里了。”
程言:“你是说你没有那段记忆。”
董南西点点头。
程言:“还记得是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董南西摇摇头。
程言:“哦,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