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桀骜不驯,不服管,不怕横,自尊心极强,宁可忍饥挨饿也不屑与朝廷那帮贱人为伍。朋友里面没几个显贵,工商税务倒有几个熟人,但是隔着行当估计他们也鞭长莫及。翻了半天电话本,只认识分局里的老陈,老陈为人忠厚老实,人见人欺,驴见驴踢,没什么远大抱负,混到快退休才弄个副科,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市局更是两眼一抹黑,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拼一把了,早就听说局子里黑得不行,抓进去的新犯人都要挨一顿毒打,一般人挺不过去,看来此事不宜久拖,过了上午就要找我录口供,到时候麻烦就大了。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再给邓树打电话。
邓科长来得倒是迅速,陪着他的警官大概五十多岁,是看样子是个领导,进了门,邓树先用一副外交辞令,吹胡子瞪眼将我臭骂一顿,说我有财无德,满身铜臭,目无法纪,缺乏教养,胆大包天,真是杀之不足惜,剐之有余辜。
这一招叫苦肉计,不谈是非,不论功过,上来一顿杀威棒,以退为进捞点同情分。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痛打四十大板,阎王也会心软。我当即心领神会,坐在地上,身子左歪右斜,病猫一般苟延残喘,时而抬头仰视苍天,时而扼腕叹息,做痛心疾首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乘凉。
骂完我,邓树转身给警官上了支烟,笑呵呵地说:“赵局长,我了解这个混蛋,夫妻关系不和谐,正跟老婆闹分居,生理上饥一顿饱一顿,人都折腾废了,这次出来吃点野食,又得罪了朋友,对他背后下手,才给政府添了麻烦,这个……”
赵局长面露难色,双手一摊说:“人既然抓来了,直接放出去恐怕不好办,我们也没办法向当事人交待啊!”
大家闯荡江湖多年,都是老滑头,知道官差杀人全凭一张嘴,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赶紧跟邓树对视一眼,示意他“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只要能让我平安离开,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
邓树得到我的授意,说话硬气了许多,拍着胸脯打保票:“这个好说,罚金我们一分也不会少,只要别让我朋友受罪,快过年了,改天给这小子放放血,给弟兄们分几箱五年陈酿。呃……赵局长,我手头有一尊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那东西在我手里就是一堆破瓷烂瓦,改天给您送过去?”
赵局长两腮猛鼓,大牙兜风,哈哈笑了半天,说:“好说,好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
交意谈成,皆大欢喜,我踉踉跄跄走到赵局长面前,点头哈腰表示谢意。赵警官面沉似水,浑身正气,不忘教训我出去之后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家伙说话时嘴巴扇风,口水横溢,两张肥唇上下翻飞,阳光下一张盘子般的大嘴熠熠生辉,在我面前宛若金身罗汉。
我顾不上恶心,跟在赵局长屁股后头签字画押,办完手续,从分局出来,长出了一口气,问邓树:“中午一起吃顿饭?让你小子费心啦!”
邓树把脸一拉,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就知道你迟早要出事,今后看好自己的裤裆,没事别总出来遛鸟放风,好玩吗?”
我嘿嘿笑着,给邓科长赔礼道歉,心想虽然邓树平时有些装逼,但是关键时候拉出来就能用,心里暖烘烘的,越发觉得邓树那张驴脸竟然有些动人了。
临分别前,邓树叹了口气说:“唉……有空给李露打个电话吧,她现在处境太惨了……”
“算了吧,”我说,“既然已经离婚了,就离得干净点,拖泥带水不是我的作风。”
我岔开话题,说:“邓树,这件事其实是刘川搞得鬼,如果你见到他……替我问候……他全家……”
邓树拍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说:“争来争去,又何苦呢?”
我不甘心,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出卖我?”
回到家,打开房门,四周静悄悄的,阳光挥挥洒洒,窗台上李露种下的燕子花长久没人照顾,叶子已经枯萎,桌面上落满了灰尘,卧室里熟悉的化妆品的味道,床单凌乱不堪,大概是我跟李露吵架时弄乱的,我伸出手将褶皱轻轻抚平,忽然觉得这个以前那么讨厌的房间,竟变得有些亲切。
我爬到床上,躺在从前躺过的位置上,抚摸着李露的枕头,拾起她断掉的头发,习惯性地往客厅望去。在明媚的阳光里,我又看见李露已经做好早餐,挽着袖子招呼我:“懒虫,起床吃早饭喽!”说完露出迷人的笑靥,对我挥手。我拼命朝她奔去,忽然发现李露早已经泪流满面。
生死容易爱很难。我承认,我又在想那个贱人,每次想起李露,我总会心如刀绞,仿佛一个人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四顾茫然,不知所措。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新闻,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我光着脚下来找东西吃,找遍了所有抽屉,只翻出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和一根细火腿,都是以前李露留下的,我拎了拎暖壶,里面恰好有水,我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把面泡上。看了两眼床头的那本《新婚夫妇必读》,李露最大的愿望是为我们添个娃娃,为此专门从书店买来教材,压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总要拿出对着书上的内容因材施教,搞得我哭笑不得。
抄起电话,拨通李露的电话。李露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沙哑,我问她是不是病了,李露说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些累。她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我又问她怎么样。她说也挺好。我问她在家住的习惯吗。她说,还好。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勉强,有些不情愿。我又问她吃的怎么样。她说也挺好。
接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露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你好好保重身体。
李露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我猜她一定是哭了。
挂了电话心里百感交集,面泡好了,我却突然没了食欲,吃了两口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突然间眼前一黑,一头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