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世云说要走,她医院有事,晚些还有来咨询的病人。
杨乐平、杨笑澜和玄明也说要走。
方从文也是,关宁安好,她没有立场继续待下去,和关宁相处的时间越长越不想离开,但最终她还是要离开的。
关宁拽着方从文的衣角,她不想她走,她怕今日一别,日后无法再见。如果方从文一直避而不见要怎么办?如果爷爷一意孤行为难方从文怎么办?如果方从文在那个所谓的伦理中沉沦真舍了她怎么办?可明知方从文去意已决,自己又找不出一个好理由来留人。怎么办怎么办,她从没遇上过那么多不可知。多番思虑下,焦急地不知要如何是好。
无措慌张又竭力掩饰的样子,让杨乐平想起了杨笑澜。那时候,这个人明明不安难舍,却分明又咬着牙故作镇定呢。她拍拍关宁的肩膀,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温和睿智的眼神给了关宁一点小小的鼓励。
“杨女士?”杨乐平搭着关宁肩膀的手上,戴着一枚太阳纹戒指。方从文见到戒指,想起自己曾经和一名杨姓女士打过交道,就为了这枚戒指。几年前,一个私人的小型拍卖会,她看中这枚戒指想要买下,不曾想却被一位嚣张暴发户款的女士捷足先登。她同那位女士商量,能否加价割爱,杨姓女士始终不肯。当时方从文觉得那位女士之所以不愿,并不是因为她钟爱,更多是因为看她喜欢不愿意给她。所以她很干脆地放弃。没想到,事隔几年,竟在一个人的手上重新见到了这枚戒指。出于一种很玄妙的原因,她相信这枚戒指,就是当初她看中的那个。
杨乐平不习惯这个称呼,方从文叫她,带着疑问,好像两人曾经相识,让她稍稍警觉。她没有杨乐平前身的整体记忆,对周围人所有的态度和模糊的认知基本基于关世云的讲述和自身残存的一星半点记忆。关世云和她的前身关系不好,不会知道她前身的许多事情。“方小姐,我们可是认识?抱歉,前一段时间,我遭遇了一些变故,几乎殒命。活过来之后,早前的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太清。”
难怪,方从文恍然。光看五官长相,面前的端丽女性与先前那个跋扈的女人有几分相似,可她们的衣着、谈吐、气质,全然不同,否则方从文也不至于看到戒指才想起这个人来。“我曾经想购买你手上的戒指,但似乎你钟爱有加,不愿割舍,我只好作罢。”
戒指?方从文中意的是杨乐平前身的所有物,独孤皇后始终戴着的戒指,这戒指在独孤皇后亡故之前交给了她的女儿杨丽华。其后不知经了多少人手,最终又回到了杨丽华的手里。杨笑澜提过,这枚戒指是开启密室找到关宁所缺的灵魂的重要物事。若是旁人倒不至于产生什么联想,但是方从文是关宁是爱人,关宁和杨笑澜又分享了一个灵魂,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千百年来与她们相关的人统统聚在了一起。尽管单凭对戒指的喜爱很难说明什么,但杨乐平觉得,方从文似乎和她们的过往有着一定的联系。
“关于戒指,听说有个故事,方小姐,我们去关宁房里说吧。”玄明眼珠子转了几转,寻常人的血并不足以粘连续命红线,但是方从文可以。王以玉为介,巫以金为介,皆是以血为媒。也许从她见到关宁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是局中人了。
如此明显回避云锦的意思,云锦怎么会不明白。这故事旁人可以听,关宁可以听,唯独云锦不适合听。这几个人小年轻神神秘秘神神叨叨,她也无心去弄明白什么。她之所求只是关宁。“你们去宁宁房里吧,去书房也可以,我去准备晚饭。”
玄明之所以避开云锦,为的是关世云和杨乐平,她打算做个实验,看看方从文与这戒指有没有关联,若是有关联,杨笑澜解释起来这个故事难保不会提到这两人。云锦固然开明,但若是一下子知道了自己的两个亲戚都是借尸还魂的隋朝老鬼,会作何感想?这等怪力乱神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关世云已自顾自离开,剩下的人都进了关宁的房间,各寻一处坐了。玄明把门一关,一只手伸向杨乐平,一只手伸向方从文。杨乐平脱下戒指放到她的手上,方从文望着她,不言不语,似是在等她说明到底要做什么。
“借你的血一用。”玄明搭上方从文的手掌,右手飞快地在她手指上滑过,手指像是被利刃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她一捏一松,一滴血落在了玄明掌心的太阳纹戒指上,迅速渗透至无影踪。
方从文还来不及惊讶这吸血的金属材质,手掌就感受到了戒指在她的手中发烫。之后仿佛出现幻觉,是那个经常做的梦,有人跟她说,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第一次她觉得说话的人如此熟悉,她认得对方,一定是认识的,非但认识,两人非常熟悉,她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还有气味,熟悉的气味。
那人靠近她,在她的身侧,在她的耳旁喃喃说着,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起初她欣悦,最后变成了忿恨,滔天的恨意。有人想杀她,杀她仍在腹中的女儿,她被那个人背负着,生命在流逝,孩子也是。
脑海中的画面忽然变成了宫廷,冬日积雪的宫廷中,有一小群人在那里嬉笑着打着雪仗,也有人盈盈站在一旁,笑着看那群人里的一个,与她一般。只是那个人的脸,怎么都看不清楚,而她看着她们,心情很是复杂。这种复杂的心情似乎存在许久,每一次她看着殿里的来人,看着那人走出宫门,来来去去,似足了一生。
“从文……”是关宁的声音,像是在叫她,又不像是在叫她。
方从文睁开眼,入目的不是玄明、杨笑澜或是杨乐平若有所思的脸,而是脸上挂着眼泪的关宁。关宁就在她的面前,淌着眼泪,看着她,又不只是看着她。她替她抹去眼泪,不曾想,自己的眼泪也簌簌地往下落。眼泪并不是为了此刻欲拒难拒的怀抱,还有更多,更多。
片刻功夫,方从文收了眼泪,将戒指交还杨乐平。“这是怎么回事?”
“你和关宁一度神情恍惚,像丢了魂,是出现了幻觉?”杨笑澜沉声问道。她记得当初这枚戒指染血时,她与独孤皇后在一起,两人同时有过瞬间的幻觉。这一次为什么只是方从文和关宁?如果正如玄明所推理的那样,关宁是她被困于皇后墓中,穿回今世时掉落一魄投胎而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失去的一魄恰是与古蜀国相关的那部分?
“好像看到了从文,幻觉里那个人像是从文,也叫从文,她被人欺负得好惨,我想救她,我只想救她,但是救不了。她还怀了孩子,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她说是我们的。”关宁的幻觉像极了曾经做过的噩梦,叫她不寒而栗,“然后画面就变了,变成了宫里,因为有个皇后……”
说到皇后,杨笑澜和杨乐平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皇后?独孤皇后?
“我只记得我望着那个皇后,像是望着从文,那么迷人,那么夺目,但是我心里很难过,像是有一个倒了四十九缸醋的空洞,又是酸楚又像是被在腐蚀。”
听关宁这般描述,方从文大抵了解到自己与她还有她们有些不知什么牵扯。她说女孩是她们的,那即是说,她和她梦里都曾出现过的像她一样的女儿指的不是关宁。“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是像关宁的某个人对她说的话么?她把自己幻觉所见一并说了,杨笑澜和杨乐平表情更是复杂。
“从文这个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说,最早是在一个山洞里,我们寻找的那一魂告诉我的。从文应当是这个戒指的主人……”杨笑澜努力回忆着早已尘封的往事,那真是一个很久很久的故事。
☆、第四十七章故事里的故事
关宁好奇,方从文漠然,对于杨笑澜要述说的故事,方从文没有表现出多少好奇。见她这副样子,杨笑澜的话头在嘴边滚了几圈,最后省去前缘后续,只将故事说来。
很久很久以前,古蜀国有个巫神祭司叫作从文,她有一个青铜面具和一个太阳纹戒指。她是个美好的女性,自小便给一个叫作从启的羸弱男子爱慕,从启为了她努力坐上了古蜀国的王。但是当时,王权和巫神祭司代表的神权之间有着权力冲突,祭司的存在妨碍了王权,但王是从启,他并不介意与从文分权,他也愿意听从巫神的指示。王与巫,作为权力争斗的双方本不该有什么牵扯,但是两人还是相爱了,背着众人相爱了。他们说好,如果将来有一个像从文一样的女儿,就把王位传给女儿,了却这王权与神权之争。
从启并不是一个勇武的男人,从文将青铜面具给了他,说是为他添些杀气,实则是定情信物。
两人的相爱总会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是刺。
一次从启出征,从文被族人施计抓了起来——其中涉及到从启的亲兄弟,从衣。从衣想要王的位置,从衣也想要从文,但是王位属于从启,而从文也爱从启。于是从衣就毁了他们。
爱终成了罪——愚昧的人们给从文安上了私通凡人的罪名。私通凡人,触怒神灵,未免神灵降罪,他们先一步惩罚罪人。
从启被囚禁起来,看着族人对从文施暴,看着他们的孩子——从文已有身孕,她为自己算过是个女孩,他们的孩子在暴行中死去。当晚,从启带着从文逃脱,两人跑到秘密基地里,从文已经不行了。
失去了爱人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从启回到部落,杀死了许多族人,还有这一切的怂恿者从衣。之后,试图自杀的从启被巫山女神瑶姬所阻拦——秘密基地是从文聆听巫神指示的地方。为使巫神祭司的精神永存,同时也使得从文尸身不腐不灭,从启留下一魂在秘密基地里,等着千年之后他的继任阿修罗王去取瑶姬的黄金面具。
“至于黄金面具,那又是另外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说者黯然,听者亦如是。即便是漠然的方从文,面容上亦多了一丝哀戚。
杨乐平握住了杨笑澜的手,再次听闻此事,将关联人物串联在一起,她除了叹息便只有叹息。她从不知道那面具背后,竟还藏着母亲独孤皇后那样的心思,如果她知道……
幼时,她曾在独孤皇后的房中见过那个青铜面具。面具狰狞,母亲却尤为喜爱,视若珍宝,母亲提过若是谁能戴上面具,谁就是那个有缘人。当时她还问,父亲可曾带上。母亲说,不曾。她不信,拿着面具在脸上比一比,没有搭扣,没有任何机关,果真是普通人无法戴上的。母亲还开玩笑说,以后传给她,让她可以用来选夫婿。谁知这玩笑一语成谶,面具的有缘人真成了她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