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以分钟为单位累积讨论串。同时登陆人数也破了纪录,来到前所未有的三千六百九十七人。记得以前一天能够有一千人就算很热闹了。况且,现在可是凌晨四点耶。
世界上有这幺多Lycoris的粉丝吗?又或者,他们只是看见新闻后才开始关注Lycoris的假粉丝?
无论正确答案是哪个,其实都无所谓了。
愣愣看着不停跳动的每日访客人数。三千七百人。三千七百零一人。三千七百零二人,直到三千七百午十六人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人数正是Lycoris吉他手的存在证明。
即使他死了,世界上依然有如此数量的人记得他。
他所弹奏的弦音曾经撼动过这些人的内心,鼓舞他们、帮助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某些低潮,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即使现在已经死了,他和他的弦音依然会在Lycoris自费出版的CD中和粉丝的内心持续迴蕩。
「……真令人羡慕。」
心声不由得从嘴角流泻。
出于自己也尚未明了的情绪,我将手机扔到枕头上。
数秒后,我才察觉自己正在忌妒一个自杀的人。
虽然是很愚蠢的想法,然而我无法克制地对那位吉他手感到羡慕。
真好呀,即使死了依然有人记得自己。
如果能够做到那种事情,应该死而无悔了。或许他就是因为明白了这点才自杀的也说不定?凌晨四点的空气令脑袋昏昏沉沉的,总觉得这个推论虽然很合理却有某个关键不太对,然而歪头瞪着萤幕好几十秒也找不到不对的地方。
?
打从得知那个消息后,我和草莓牛奶不再见面。
寻找魔女的事情当然也无限期中止了。
我们俩开始随时都泡在Lycoris的论坛、粉丝专业和官方网站。在循环播放着Lycoris原创歌曲的房间内,我搜寻着所有能够找到关于Lycoris的新闻,用乾涩的眼睛一条一条浏览每位网友的评论。
我不晓得这幺做有什幺意义,但是我却无法停下这幺做。
每次登录论坛时总可以见到「草莓牛奶」的帐号也亮着表示上线中的绿灯。
或许她也正在重複和我相同的举动吧?
对于我而言,葬礼的记忆只有挥之不去的诵经声,毕竟这辈子唯一参加过的葬礼是幼稚园的时候。再者,对于我而言,所谓的死亡即是在柏油路看见被轮胎碾死的蟾蜍、啪地随手打死的蚊子以及液晶萤幕中播放着关于狮子猎杀羚羊的纪录片。
无可否认,Lycoris吉他手的死亡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件事情。
那位留着对于男性而言稍嫌太长的头髮、总是使用鲜红色的匹克、在舞台上流着汗弹奏的吉他手死了。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见不到他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也不会看见他露出苦笑缠着听完演唱会的观众买自製CD的画面了。
即使在网路被恶意抨击。
即使自杀的原因被揣测成、曲解成团员间的男女纠纷、债务因素和忧郁症,他也永远不知道了。
原来死亡就是这幺回事。
原来我和草莓牛奶即将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耳机传来震耳欲聋的高昂歌声,我瞇起眼遮蔽视觉,将全身神经都集中到听觉,想要听见歌声和鼓声之间的吉他声。这个时候才首次对于「自杀」有所实感。
朦胧之间,我似乎从那些永无止尽的回应当中看见双亲的脸孔,朋友的脸孔、同学的脸孔和前女友的脸孔。在我自杀之后,他们也会哭泣、也会生气、也会如此热烈地讨论我的事情吗?
四天后,始终沉寂的官方总算发表新消息。
Lycoris即将举办最后一场告别演唱会。在缺乏吉他手的情况下的演唱会。
几乎在发表消息的下一秒,我就收到草莓牛奶传来的讯息。
将画面切换成论坛,正中央的对话框只有一句话。
──「你会参加吧?」
「当然。」
我边说边将这两个字打出来。
草莓牛奶随即回覆一个不晓得什幺生物竖起大拇指的贴图。
我凝视那只看起来像是戴着姑婆芋叶子的圆滚滚鲨鱼好几秒,这才将滑鼠移到底下工具列直接关闭掉对话框。
?
按照往例,演唱会的前几天大致都可以买到票,偶尔还会发生票没卖完到场之后发现团员们亲自拿着票站在街道兜售的情况。然而这次不晓得经过媒体与网路的何种炒作,演唱会的门票在开卖的十分钟内直接告罄。
总算是我靠着论坛元老级会员的人脉,从同样一位资深粉丝手中买到两张票,勉强取得参与这场Lycoris最后演唱会的资格。
按照论坛的共识,本次演唱会得着黑服进场,同时配戴一样代表着Lycoris的鲜红色饰品。
当天,浑身漆黑的我戴着一个特地去买的鲜红色手錶。
不习惯手錶的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上铐的犯人。转动手腕都会碰触到和体温相同温度的金属,感觉很噁心。早知道就买项鍊之类的饰品了。
我和草莓牛奶在LiveHouse的一楼入口会合。
现场早已聚集了许多Lycoris的听众。大家都遵照默契,浑身漆黑只配戴一件显眼的鲜红色物品。鲜红色的手帕、鲜红色的镜框、鲜红色的戒指、鲜红色的运动鞋、鲜红色的护腕、鲜红色的指甲彩绘、鲜红色的后背包、鲜红色的幸运手环、鲜红色的手机壳,甚至有人拿着一株鲜红色的彼岸花。真是下足了苦心,我可没在花店中见过那种花呢。
「哟,这次总算没迟到的。」
草莓牛奶举起右手打招呼,侧身穿过两位低声交谈的国中女孩走到我面前。
她瞥了眼鲜红色手錶,不予置评。
草莓牛奶穿着纯黑色T恤和漆黑薄运动裤,有些眼熟的鸭舌帽别着一枚大大的、彼岸花图案的鲜红胸针。
那是某场Lycoris演唱会的限定周边。限量三十枚,在狂热粉丝眼中是很有价值的物品。
我也曾经想过戴着那枚胸针,不过总有预感草莓牛奶也会这幺做。戴着同套饰品总觉得有些害臊,我只好到宿舍附近的钟錶行买下这个便宜的电子錶。
「你有买喝的吗?」
询问后,草莓牛奶直接抓走我手上的奶茶开始灌。虽然我不太介意,但是至少等我回答完再喝吧。
这时身穿工作人员蓝色T恤的青年将围在地下室阶梯的招牌移开。
人群开始朝向阶梯移动。
Lycoris的演唱会几乎都在这间LiveHouse举行。一楼是美髮沙龙,以上的楼层好像是一般公寓。阶梯两侧墙壁贴满了往年曾经在这里举办过演唱会的各个乐团的海报。或许是某种默契,所有乐团都没有撕下旧海报,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海报和宣传单贴上去,层层交叠。
在岁月的流逝下,不少底层的海报都已碳化。
伸手触摸可以听见沙沙的剥落声。
草莓牛奶似乎觉得我的举动很幼稚,不耐烦瞅了我一眼就逕自走下楼梯。地下室的天花板充满各种钢筋和管线。淡淡的烟味飘蕩在空气当中。这里只是等候进入表演场地的小房间,一张挂在厚重隔音门把的厚纸板写着Lycoris的乐团名和「1930入场」的字样。
靠着墙壁等待片刻,我们总算得以入场。
熟悉的场地、熟悉的乐团甚至有不少听众也都是熟悉的脸孔,儘管如此,我却觉得自己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场所。绑在各处的漆黑蕾丝在强力冷气的吹拂下啪搭、啪搭地拍动。
强颜欢笑的主唱走上舞台,在零落的掌声中说起开场白。
老实讲,我几乎没有认真去听这场演唱会。
少了一人的Lycoris已经不是Lycoris了。
拥有类似想法似乎不只是我,不少听众也都露出缅怀过往回忆的神情,并未专心聆听只有贝斯、爵士鼓和主唱歌声的乐曲。
回过神来,三小时的演唱会已经结束了。
似乎有人哭了,不过大部分的听众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绷着脸。没有人喊「安可」。鼓掌结束之后,Lycoris的团员不知不觉退回后台,听众们开始默默向出口移动。
瞥了眼身旁三个小时始终挺直脊背,专注聆听的草莓牛奶。我假装没有看见脸颊反光的泪痕和捏着死紧的拳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等会儿再出去。
几乎没有人讲话。气氛宛如丧礼之后。
不久后听众总算走了大半。草莓牛奶垂着头离开,而我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经过阶梯时,我忍不住再次碰触退色的旧海报。
「太好了呢。」
草莓牛奶猛然转头看向我。在晦暗不明的通道,我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
「什幺……太好了?」
「嗯?因为现在的我们又少了一个留恋,多了一个可以死的理由。」
──啪。
痛觉拉着我的脸颊向右偏,半秒后我才察觉自己被甩了巴掌。
站在上一层阶梯的她咬紧嘴唇,居高临下地用含泪的眼眸狠狠瞪着我。
「为什幺要打我?」
我姑且询问理由。
然而草莓牛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后面传来窸窣声响。大抵是「别挡路」、「快前进」之类的低声抱怨。我拉住草莓牛奶的手腕想要先离开阶梯,然而她用力甩开,力道之大令我怀疑纤细的手腕是否会因此破裂。
「为什幺你要说这种话?」
没有预料到她会用疑问回以疑问,我微微皱眉,不晓得怎幺回答。
我刚才有那里说的不对吗?
「……一副真心不明白的表情,然而就是这点特别讨人厌!」
草莓牛奶扔下这句话,用力挤开前面的人离开。
一瞬间想要追上去,但是看着她的背影,最后我还是选择向其他听众颔首致歉,然后继续默默爬上阶梯。抬起膝盖,放下脚底,踩稳身子,继续抬起另一脚的膝盖。毫无由来的,重複相同动作的我看着止滑条已经脱落大半的石製阶梯,发现那个沉澱在内心许久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
──究竟,草莓牛奶为什幺要自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