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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这些年,林航为自己的人生总结出了一套“弓箭理论”,意思是说一个人就是一张弓,外部压力越大,内部积蓄也就越饱满,射出去的箭自然就更加强劲。换句简单的话说,一个男人必须越挫越勇!
他的这种理论让姜薇觉得既光芒万丈又胆战心惊,她不止一次地问林航,假如外部力量太大,这张弓断了怎么办?林航笑笑回答说:“能被拉断的弓绝对不是好弓,那样的东西留在世上也毫无意义。”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副坚毅的表情,仿佛字典里就没有“倒下”这个词语。
换工作的努力再一次失败后,林航消沉了几天,拿“弓箭理论”武装头脑之后又恢复了常态,继续努力地工作。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弓箭理论,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旅行社分给他的团依旧还是老样子,不过也无所谓。相比那些土大款、暴发户,林航更愿意领着小孩子和老年人游逛,虽然事儿是多了点,但心里却舒坦。比如前两天,他接了一个齐齐哈尔的老年团,那天天气很冷,林航只穿了一件薄外套,到香山的时候,又有风,冻得他直打哆嗦结果一位老大爷立刻从包里给他找了一件儿坎肩。这种人与人之间最纯真的温暖总是能让林航的心“砰”然一动,没事的时候他就自己琢磨,要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能将心比心、都能互相关爱,那该多好啊!
然而愿望虽然美好,但事实却总是残酷的,世界如此复杂,有好人也有混蛋,人情冷暖当真是毫无道理可讲。甭说陌生人之间会相互提防,就是亲戚朋友之间也是隔阂重重。这一点林航算是深有体会,比如他和岳母贾英之间、父母与那几个叔叔姑姑之间,就总是有些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隔膜。
一天晚上,林航给姜薇打完电话,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一阵铃声响起,拿起手机一看,是父亲。林航的心立刻就有些发毛,这段时间,每次往家打电话时,他都尽量躲着父亲,为的就是避免争吵。
然而电话打来了,就不能不接。百般无奈之下,林航只好按下了接听键。
果然不出所料,父亲林国文又是满口酒话,先是一通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接着又讲了讲绥河的官场动态。
耐着性子听完这些废话之后,林航小心翼翼地问:“爸,您是不是有事儿啊?”
“也没啥事,这不经济危机嘛!问问你那工作怎么样,影响大不大?”
“还行吧,变化不是很大。”
“到底还是首都啊,经济就是比地方平稳!房价变化大吗?”
“最近没看,反正要买也是春节后的事儿。”
“哦!春节后啊!对了,有两件事儿,你帮我办办。”
“啥事?”林航有些紧张,他生怕父亲又给自己下派什么乱七八糟的跑腿活儿。
“过两天你四叔要去北京,你要是有时间就接待一下。”
“没问题!”林航立刻答应了下来,在他心里,四叔林国全是所有直系亲属中最值得尊敬的。他要来北京,做侄子的自然是责无旁贷。
“还有一件事儿!”林国文顿了一下又说。
“还有啥事?”
“你二姑家小子要结婚了,女方想出去旅旅游,你看……”
“行……来吧。”林航略一迟疑,但还是咬牙答应了。
“人家是新婚,你整个好点儿的宾馆。”
“怎么个好法?二星级的一宿二百左右,三星级的四百,五星级的标间也要八百到一千。”
“三星就行,反正他们得玩个五六天。”
“五六天!”
“怎么着?嫌多啊?”
“爸,这五六天下来,连吃带玩怎么着也得五六千块钱啊!”
“咋地?舍不得啊?”林国文有些生气地问。
“爸,您也知道经济危机,我收入比以前少很多……这都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林航有些为难地说。
“你就差这么点儿钱啊?过年你回来我还给你,行了吧!”
“还给我?您的我的不都是咱家的钱吗?他新婚旅游,凭什么咱们家埋单啊?这钱我不花!”林航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林航!去的不是别人,是你弟弟,你在北京这么多年,你那小舅子,少花你的了吗?”
“这是两码事,再说了,我二姑家这弟弟打小我就见过三面,现在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姜胜我可是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能一样吗?”
林航的这两句话,算是彻底把老爹惹火了,林国文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骂道:“畜生!你就一点家族观念都没有!我他妈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犊子?”
“爸!您爱咋骂咋骂,但是我求您,别老拿您的那套来要求我!您怎么做我不管,我都快三十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这些年,我三叔、大姑二姑他们怎么对咱们家啊?您心里一点都不清楚?现在让我给他们花钱?我傻逼啊我!”
“畜生!畜生!”电话里又传来了两声咒骂,接着便是“啪”的一声,断线了。
把手机扔到床上,林航又气鼓鼓地琢磨了一会儿,快到九点半的时候,他拿起手机给四叔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林国全的语气和蔼可亲,林航问清了四叔来京的具体时间之后,又和四婶江秋眉聊了一会儿,问了问小堂弟的情况,这才挂断了电话。
熄了灯,躺在床上,林航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了很多很多。这么多年母亲受的那些苦,林航历历在目。他还记得他六岁的时候,由于父亲把家里的钱都给了三叔念书,家里断了粮,母亲只能漫山遍野地挖野菜,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夏天啊,母亲因为吃多了灰菜(一种东北常见野菜,有微毒),肚子胀得像个锅底。他九岁那年,家里省吃俭用盖了房子,结果二姑家眼热,吵吵着也要盖,于是父亲林国文只好帮着到处张罗水泥木料,外加来自监工。然而等房子盖起来之后,二姑却还是不满意,逢人便讲嫂子如何如何不地道,好东西不给她。可究根揭底,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家的梁柁比大哥家的细了一小圈儿。白给她盖的新房子,她还挑三拣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这种让人憋气窝火的事太多了。
这些事情,难道父亲就全都忘了?林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谓亲情,所谓家族,这到底都是什么?绥河,绝对不能再待了!这一刻他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留在北京,扎下根,把父母接出那个火坑一样的故乡。
和父亲的这次小吵又让林航难受了好几天,等缓过劲儿来已经是三四天过去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工作起色不大,但是依旧兢兢业业、不辞辛苦,胖经理虽然没给他发奖金,但也在会上表扬了两次。
和他一样,姜薇这阵子也是特别的累,年关将近,报社的各种专题陆续开始操作,采访任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在她看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毕竟,采访多了钱也多,有时半夜写完稿子,她会立刻打个电话,把林航吵起来,小两口甜蜜蜜地腻歪一会儿,憧憬一下未来的美好生活。
姜薇对林航说,现在他俩的生活就像白岩松的那本书――痛并快乐着。林航对这个说法也很赞同。虽然生活上和工作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每一天他都感到力量十足。北京虽然还像以往那样缓慢而矜持,虽然依旧无视他这颗火热的心,但一种更加坚定的信念却无时无刻地不在鼓励着他。
融入并扎根于一座城市,这过程本身就是人生最积极的历练!有什么还能比征服一座城市更加惊心动魄呢?有什么还能比一个温暖的家更值得期待呢?现在的林航觉得,无论多么苦,多么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