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身子原先的主人竟然是瑞玉么?
纵使那两个听命于主上,意欲欺辱她的魏人言辞之间偶有提到这位原主是含玉宫的姑姑,她也不曾想过会是瑞玉。
含玉宫乃容熙先皇后纪氏的寝宫,亦是后宫三千阙宇中最为繁盛奢丽的一处,层台耸翠,碧瓦朱甍,飞阁流丹,雕栏玉砌,假山长廊不计其数,奇花异草星罗棋布,是难得一见的仙境。
含玉宫如此豪奢,洒扫管事的宫人自然繁多,能被二等三等的宫女太监尊称一声“姑姑”和“公公”的一等姑姑和公公们虽不说有几百人,但粗略算一算至少也有百十来号人,这百十来号人里嬷嬷和姑姑姑们就占了一半,其中也不乏姿色清丽性格活泼之人,相较之下,容庭口中温和端庄的瑞玉姑姑实在不像是会惹了那位“魏姑娘”动怒的性子。
瑞玉之名前世令薛沉璧如雷贯耳,薛沉璧不曾常常出入含玉宫之前,就已暗中托身为丞相的薛怀将容庭宫里诸位有姝色的宫女打探了个遍。不过几日,消息就递到她手上,上曰含玉宫掌事宫女瑞玉为太后娘家的亲侄女,身世凄凉无依,性子温和端庄,太后怜她孤苦,特意将她从寄居的亲眷家中接进宫里。
而彼时南阳公主不知所踪,据说容庭整日在含玉宫中郁郁寡欢,瑞玉自请常伴容庭左右,太后也就随了她去。贤淑聪慧的瑞玉在含玉宫里极有声威,二等三等宫女们皆以她为首,宫里早有她会成为容庭正妃的传言,这传言遍布偌大的含玉宫,连太后都默许若再寻不到南阳公主就让容熙替他们二人赐婚。
薛怀向来溺宠她,丞相府权势滔天,但薛家并非士族,并无多少底蕴,论她的身份也配不上容庭,也不知她阿爹薛怀使了什么法子,竟劝动容熙允她成为容庭的侧妃。
那时,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薛沉璧还当是瑞玉阻她不能堂堂正正过含玉宫正门嫁容庭为正妃,思及太后非容熙亲生母亲,薛沉璧再无顾忌。
薛沉璧踏进含玉宫的第一天,气势汹汹领着丞相府一众侍女冲去了瑞玉的楼阁,瑞玉天生口不能言,愣愣瞧了领着侍女前来兴师问罪的她半晌,眼底猛然燃起一簇光,口里“呜呜”发出破碎的声响,婉转的双目殷切盯住薛沉璧,眼睛一眨竟泛出两行清泪,甚至朝着她扑过来。
薛沉璧猝不及防被瑞玉一把抱住了腿,气急败坏令人拉开她后,对这么一个脑子不好使还哑巴的太后侄女也失了教训的心思,觉得这等对手不足为惧于是意兴阑珊扬长而去。
她那次劳师动众大闹含玉宫之后,瑞玉不知怎的就回了太后那里,未久,更是意外落水而亡,太后呜咽多日,几年里身子也渐渐差了,也就在那时姜鸢突然被查出是南安侯失散多年的独女。
当时薛沉璧还只觉得一切都是巧合,瑞玉有成为容庭正妃的因,却没那个果,她溺水而亡之后却查出姜鸢乃名正言顺的容庭正妃,有缘无分,这一切唯独证明她命里福薄。
但重活一次后,薛沉璧脑袋不免灵光许多,瑞玉先是被那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魏姑娘”戕害,再是意外落水,单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个中隐情必定难言。
姜鸢是如何被证实是南阳公主,又是如何敢在宣安殿偏殿将她当众击晕这些困住她的疑虑,如今她唯有深入宫中才可得知。姜鸢幼时养在太后身边,同太后感情非凡,时常进宫承欢太后膝下,若能抓住此番机会,她定能抽丝剥茧得出真相。
只是这寻仇之路眼下还得暂且放一放,面前还有更大的敌人正虎视眈眈,薛沉璧偏头一避,刀刃擦着她耳边划过,削去她耳边碎发一缕。
容庭突捻住她血污斑斑的手腕,一个使力将她从傅昀怀中带离,宽大袍袖从她头顶兜头盖住,袖摆展开的那一瞬,云纹蒸腾栩栩如生,长袖盈满白檀幽香,那幽香一股脑往她鼻子里钻去,连带着容庭清冷疏离的嗓音也飘入她隆隆作响的双耳,在空中横开一道泠然水障:“叔父这是何意?”
薛沉璧透过缝隙瞧见傅昀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讶然,似是尚未料及容庭会离开含玉宫亲自拜访南安侯府,手里的匕首疾速滑至刀鞘,他吹落刀刃上溅落的几滴血珠,手指微动一个利落手花收了匕首:“子宸竟识得她?”
容庭将她遮掩得更加严实,白檀之香久久萦绕不散,他蹙眉答:“瑞玉乃含玉宫的姑姑,执掌含玉宫大小事务,叔父许久不回肃京怕是忘了,从前您亲临含玉宫赞叹不已的糕点还是她亲手做的。”
傅昀靠着车壁慢慢滑至锦被中,蓬松的锦衾越发显得他一双腿瘦骨嶙峋,傅昀一手撑住额头一手将匕首别在腰间,口气同神情一般淡薄:“原是太后的内侄女,这丫头倒是机灵,不知怎在宫里惹出祸端,竟险些叫两个魏人欺辱了去,你的含玉宫还真是不甚太平。”
薛沉璧装成哑巴缩在容庭身后虚弱不语,看着这言辞之中颇为熟稔的二人,眼珠滴溜溜转动起来。
傅昀在容庭年少之时就已领着府里诸人迁去洛州,一别就是数载,千帆过尽,物是人非。
容庭幼年居在含玉宫,除了同南安侯府有姻亲这层关系之外,哪里有机会同傅昀熟识。
容庭野心勃勃,对皇位势在必得,暗中拉拢南安侯绝非仅仅是姻亲这么简单。
“你一向不喜宫女近身服侍,怎的会让她做你的贴身侍女……”傅昀顿了顿,续道:“本王还以为她扯了谎诓骗本王,既是你的人,那便领走,莫要再多言惹得本王心烦意乱。”
薛沉璧不知怎的又触到这尊罗刹的逆鳞,傅昀说着说着竟变了脸色,眼神冷得都快要结出冰碴子,冰碴子挂在他肃然的脸庞,几乎还正往下滴着淋漓模糊的血水,仿佛透过那血水就能窥见厮杀惨烈的疆场,整个马车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骇人的阴森之气,铮然又狰狞。
她沉思片刻又忽然释怀,容庭本就应娶傅昀的独女傅凰歌,小姑娘幼年时就丢了,如今南安侯再回到这等伤心之地第一个救下的竟是太后默许赐给准女婿做正妃的姑娘,换做是哪位父亲都不会甘心。
提到父亲,薛沉璧不由自主想起了片刻前还跪在宣安殿听命的阿爹。天气又冷了些,不知薛怀有没有添够衣衫,有没有再次因为她的离开而暗自神伤……
薛沉璧思绪杂乱无章,连容庭何时扶她下了马车都不知晓,浑浑噩噩跟着容庭走至南安侯府前,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生生回忆起薛府的“一世风华”,她幽幽听容庭开口:“瑞玉天生口不能言,亦无法向叔父至谢,既然如此,子宸则代瑞玉谢过叔父。若瑞玉惹了您恼,还请您海涵。”
傅昀闻言突转过头,锐利目光穿透容庭似乎要将她里里外外剖开。他布满粗茧的手指按住腰间配件,嗓音沙哑如血:“她是哑女?子宸你莫非糊涂了不成!”
☆、第七章
“若瑞玉是哑女,那她方才那般伶牙俐齿应当做何解释?子宸,叔父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做何事旁人向来琢磨不透,你如今硬要说她是太后放在你身边的侄女,执意要保下她叔父也无话可说。只是人心险恶,她容貌肖似瑞玉又来路不明便更是可疑。近日魏国蛮人蠢蠢欲动,已有谋逆之迹,你可别被她迷惑了心智……若是阿凰尚在,她定……”傅昀说到此处却忽然失声,低沉沙哑的嗓音戛然而止,料峭的寒风灌满衣襟,朦朦胧胧中影壁前似乎堪堪立了个稚嫩的身影,微抬一双神似她母亲的眼眸轻唤他“阿爹”,寒风刺得眼睛一阵钝痛,胸中的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竟一个字都无法吐露。
薛沉璧诧异不已,她低头俯视容庭绣满兰皋芳草的衣摆陷入沉思,她原以为容庭对姜鸢矢志不渝,其心日月可鉴,不想这原主瑞玉竟然也得了他青眼……渣男果然对谁而言都是渣男。
容庭微微点头,神情虽恭谨谦和,眼角却有些漫不经心,丝毫不将傅昀的话放在心上,走至影壁的蛟龙图腾前他略略抬眼望了望天。
薛沉璧嘲讽地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又垂眸攥住傅昀扔给她的衣衫,灰茫茫的苍穹上乌云如浓墨翻滚,天边渗出层层阴影,天色阴沉的样子似乎是昭示片刻过后便会下雪。
薛沉璧心头一凛,她先前在宣安殿被姜鸢击晕时,肃京虽是寒冬时节,那时仍只是白霜遍地,并不曾下过雪,不知距那日过了多久。
南安侯府的琉璃瓦上还滴着尚未化开的雪水,几个裹着厚袄的婆子巴巴扑过来揪住傅昀的衣袖喜极而泣道:“奴婢盼星星盼月亮送算将王爷盼了回来……”她们擦着眼窝原本还欣喜不已,最后瞥见傅昀枯瘦的废腿时终是不可自抑痛哭失声,“侯爷的腿怎生成了这个模样!天杀的魏国蹄子奸滑歹毒得紧,趁着公主走失的乱子硬生生刺了王爷一剑,竟将王爷从此困在府里再不能上阵杀敌,真是狠辣的心思!”
傅昀拍了拍腿,轻松笑道:“无妨,早年四处征战也没个机会游山玩水,皇兄的天下安定,本王也无须南征北战。洛州富庶繁华,是个山清水秀休养的好去处,你们勿需替本王劳心劳力……”
这几个婆子薛沉璧忒有印象,前世被姜鸢连夜捉拿进南安侯府,因她反抗厮打激烈,姜鸢委实降不住,这几个婆子亲自上阵,扯头发的扯头发,剥衣服的剥衣服,任凭她尖叫闪躲,这几个婆子依旧面不改色剥她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