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侍女小心翼翼提起姜鸢华服裙摆,金红长裙委地,金线织就的孔雀振翅欲飞,栩栩如生,漫天的金红似乎要烧尽天地,薛沉璧几近嗅见灰烬气息。裙摆上有兰桂芳草,下有富贵芙蓉。迤逦长裙摩挲过尚未化开的雪水,裙角有些微濡湿,色泽冰凉冷清,如同万千火海里的一泓冷泉,令灼灼万物瞬间归于安详。
姜鸢珠翠环绕,烨然照人,靓妆艳服入了这青灯古佛,素朴寡淡的泽福宫薛沉璧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
有了太后的溺宠纵容,她浑然不觉自己衣着突兀,乃是对佛祖清净之地的大不敬。姜鸢趾高气扬停在薛沉璧跟前,抬手挥退左右侍女,见四周的人俱退在一旁,方大胆扬起下颔靠近薛沉璧,漫不经心执起薛沉璧的手朗声笑道:“姐姐走后妹妹亦是茶饭不思,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了胃口,今日得见姐姐完好无损回宫,郁结在心中的怨气顷刻间便散了,还望日后姐姐定要照顾好自己,莫在外被人欺负却只有隐忍的份。”
泽福宫前的公公嬷嬷莫不都听见恭仪郡主这番感人肺腑之言,太后如今缠.绵病榻,身子骨大不如前,薨逝也是早晚之事。太后如今最记挂的唯有两人,一是恭仪郡主二是瑞玉姑娘,他们先前还担心恭仪郡主乃华贵之人又对二殿下爱慕不已,是以定容不下终究会被太后许给二殿下的瑞玉姑娘,没成想恭仪郡主温柔敦厚,虚怀若谷,丝毫不计较二人恩怨,宽宏大度之极,胸襟分外不输男子,可谓是女中豪杰。
然而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姜鸢涂了如血蔻丹的十指死死陷进薛沉璧腕骨中,在衣衫的遮盖下瞧不出半分异样。
姜鸢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少女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薛沉璧甚至能感觉手腕上渐渐涌出的微凉之意,她掐了半晌又摁住薛沉璧的脉搏,生生将血止住,衣袖尚未被染到一丝一毫。
姜鸢的神情阴狠毒辣,溢满光华的长目唯剩下挑衅刻毒,凌厉眼神似淬毒悬挂在燕梁上的锋利匕首,仿佛随时都会一不留神劈入匕首下的鱼肉里,深入骨血三寸。她的目光舔过薛沉璧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庞,忽而低声笑道:“你害怕?你疼?瑞玉,本宫不会放过你的……”
这点力度比之前世姜鸢的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实在不值一提,薛沉璧本不愿和她多言,却不想姜鸢竟同生性温婉安静的瑞玉有龃龉,且还是一副恨不能将瑞玉扒皮吃肉的模样,这其中免不了令薛沉璧生疑。
忽然想起先时宣安殿偏殿之事,薛沉璧沉默片刻,看着姜鸢染血指尖缓缓道:“郡主又想如何?郡主已然处置薛家小姐,如今又将心思转到了奴婢身上,奴婢自知侍奉太后勤恳,尚未越雷池半步。”
“勤恳,本宫竟不知姐姐一心要害本宫,先是警告本宫,再是意欲告知皇舅舅,今个本宫且把话撂在这里,若你真敢漏嘴一句,本宫定让你生不如死!”姜鸢说到此处已是忍到极致,眼角赤红,眉目间已有决绝之色。
薛沉璧听闻此言,思绪豁然开朗,原来那日她口中的“含玉宫姑姑”竟然是瑞玉。姜鸢因把柄攥在瑞玉手里,免不了受制于她,瑞玉又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急需将此事上报容熙,山穷水尽不过如此。
姜鸢索性决定杀人灭口,那两个魏人口中的“魏姑娘”十有八.九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因果已然分明,姜鸢竟暗中与魏人勾结,也怪不得瑞玉会拼死上禀容熙。
薛沉璧独独想不通姜鸢为何誓要将她置于死地,若说前世是不甘在丞相府里处处受辱,但今生看来却丝毫说不通,薛沉璧将视线幽幽转到她脸上,目光不见畏惧胆怯,她淡淡道:“郡主已然处置了薛家小姐,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奴婢已脱不开干系,可那薛侍郎的姑娘却仍旧蒙在鼓里,她丝毫不知你挖空了心思要对付她。郡主如今手握权势还有什么可忌惮的,姜氏能庇护你,殿下亦是。”
姜鸢面色霎时惨白,历经两世,即使面对下人的羞辱和姜复的横死,她的脸上只有处变不惊的笑意,面对生死从容,面对屠戮也从容,薛沉璧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正欲拂袖去泽福宫,却听姜鸢在她身后微弱道:“本宫恨她,狠她入骨,恨你们所有人。”
只一瞬,姜鸢脸上的脆弱惨白消退得干干净净,她高扬入鬓修眉,嘴角笑意隐隐,如同方才那一刻的惊慌不曾出现过,眸光带笑道:“姐姐这般替本宫忧心,本宫今后自当多多关照姐姐。”
薛沉璧脚步微顿,神色自若行礼告辞,便随公公入了泽福宫。
泽福宫里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滚烫,金兽香炉里香气袅袅,陈设端严肃穆,随侍宫人亦不在多数,满殿不沾染一丝奢靡,徒留下满室寂然。
太后林氏靠在塌上,神色倦怠不堪,闻见窸窣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眼,太后两鬓尽白,面容苍老,应是潜心拜佛久已,林氏的五官都染上淡淡空门气息,唯有眼中郁色久久不散。只在瞧见她时,太后眼眸登时亮了亮,忙不迭就要坐起来,塌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搀起,太后口中急急唤道:“好孩子,快来给姑母瞧瞧……”
☆、第十三章
太后纪氏身旁的贞嬷嬷闻声抬头瞧向轻手轻脚踏入殿中的薛沉璧,面前的姑娘衣衫齐整,唯有脸色略显苍白,瑞玉是太后心心念念的内侄女,幼年就养在宫里,贞嬷嬷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若说恭仪郡主自小被宫中繁琐礼节教养得极好,浑身上下仪态端庄,高不可攀,乃一国贵女的气度。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平日里对待宫人神情漠然,对太后也仍旧礼貌清疏,不能做那日夜在太后跟前承欢膝下的孙女,瑞玉虽一介孤女,没有家族的庇佑疼惜,但她素来对宫人亲切友善,更心系太后凤体安康,凡是恭仪郡主尚未做到的,瑞玉面面俱到,故而身为太后心腹的贞嬷嬷私心更喜欢温善的瑞玉。
前些日子,瑞玉不知被何人绑了去,太后央陛下在肃京城中全力搜查尚无果,今日好不容易被二殿下寻回来时脸色不好,身子也瘦了一圈。
贞嬷嬷眼底登时蓄满泪水,顾及太后凤体未愈,她强忍心中酸涩,强颜欢笑劝慰太后道:“玉姑娘今个儿总算是被二殿下找回来了,太后可要安心吃药,莫再背着我们偷偷将药倒了……”
转头又对薛沉璧招呼道:“玉姑娘,快些来太后这里!”
薛沉璧不动声色将泽福宫里诸人打量片刻,她孤身走进来,满殿的宫人面上也不见厌恶,举手投足见甚至隐隐能窥出亲近的意味。精神不济的太后斜倚床帐边,面容疲惫倦怠仍强打精神,而她身边穿戴很是严谨贵重的心腹嬷嬷语气亲昵和蔼,如此看来,这原主生前确然性子极好,深受泽福宫上下诸人喜爱。
薛沉璧心中暗自有数,她从善如流轻步疾趋至太后榻前,“扑通”一声铿锵有力跪在林氏足边,抚上林氏瘦削干枯的双手,潸然泪下,泣不成声道:“瑞玉不孝,令太后和嬷嬷夜不能寐,实乃瑞玉之过!”
太后震惊不已,意欲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不可置信地瞧着她,惊道:“玉儿……你……你竟然……”话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
薛沉璧悲喜交加道:“被贼子强灌了毒.药就晕了过去,不知是否是那药汁缘故,醒来竟然能言……”
贞嬷嬷先前便从含玉宫那里得了消息,起初万分不信只觉得荒诞,如今亲眼见了才知苍天有眼,连道几句“我佛慈悲”。
许是原主的意识仍然残存于心,见此情形,薛沉璧的泪水肆流,纪氏哽咽道:“可谓是因祸得福……你爹娘若还……”
话虽如此,太后急急唤来太医替薛沉璧把脉问诊。
太医瞧着眼熟,还是先前在薛府里替她娘亲看诊那位,只是物是人非,他在太医院里春风得意,曾经被他诊过的辛兰却早已逝去。薛沉璧眼底渐渐浮起一丝雾气,顷刻她又将雾气生生憋了回去。神情寡淡瞧着太医娴熟地切脉看诊。
太医令薛沉璧张开口,仔细观察许久,才松了口气道:“无妨,竟似对症下药,以毒攻毒根治了姑娘的口疾。”
太后和贞嬷嬷闻言立即喜上眉梢,待太医拎着医箱匆忙走后,太后慈祥地拢上她发顶,掌心的粗砺触得她额头一阵微痒。纪氏令贞嬷嬷自一旁取过一方小匣子,匣子上用散花绫糊了,还用金粉绘出朵惟妙惟肖的牡丹,纪氏低头看着开得潋滟恣意的牡丹欣慰笑道:“陛下身边今日多了一画得一手好山好水的画师,不想他也极其擅长这些花鸟之物,哀家令他描了朵牡丹用以盛放眼下要赠予你的东西。”
太后亲赐之物,无非是些簪子玉佩的寻常珍宝,薛沉璧并无半点兴趣,但想着若拂了病中之人的好意的确有些无情,又加之原主瑞玉又善良心软,她于是做出一番受宠若惊的疑惑神情问:“太后这是……”
贞嬷嬷使了个眼色,左右宫人在险恶的宫里摸爬滚打多载,皆是心思通透玲珑之人,知晓什么事该当得知,什么事又不应听闻。见太后要同侄女说些体己私话,便一一告退。
贞嬷嬷见满殿之人都被屏退,这才幽幽打开小匣子。匣子霎时清明,明黄平整的丝绢上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印,玉印通体洁白无暇,四面曲纹和莲花雷纹交错,印台底还沾染上些许朱砂。
薛沉璧见此心头一震,只一瞬便冷静下来。因眼下身份,她故作震惊惊惶,口中讷讷:“这是……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