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那么眼下她又在算计谁?
容庭心中苦涩之意顿时汹涌而来,直至前世他一举将南安侯府以叛国之名抄斩时,才得知姜鸢和父皇私下对她做的那些龌龊之事。君主承百姓供奉受万民爱戴,必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纵观姜鸢做的那些勾当,容庭如今想起来仍是觉得遍体生寒,匪夷所思。姜鸢能在长公主府潜藏那样久,亦是靠得她主上的庇佑,才令沉璧死不瞑目。
姜鸢对沉璧用尽心机和手段,他一概不知,那日他命京都卫将姜鸢身上穿戴的凤冠霞帔尽数剥落,姜鸢哭哭笑笑半跪在泥泞的刑台之上,桃花面上的胭脂粉黛糊成脏污的一团,她似哭似笑歪头道:“陛下,陛下说过要好好待我,好好待我南阳的!天子一言九鼎,如今怎可食言!”
不是所有的是是非非都足以用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一笔带过,也不是所有的虚妄悲欢都能够被一星半点的笔墨粉饰。年轻的帝王正襟危坐,眉目深寒,唇色却惨白,行刑官啐了口唾沫对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女子暴喝道:“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女还有什么话可说!竟然质问陛下,莫非是不想要命了?”
“殿下真以为她明白你的苦心?恐怕到死了她才看清殿下的自私冷漠……她到死都认为是殿下默许我杀了她……哈哈哈哈……南阳此生无憾了……”姜鸢甚至以为眼下还是在从前含玉宫,竟失口将他唤作“殿下”,若是她所言不假,恐怕沉璧此刻对他早已痛恨入骨……
容庭艰涩启唇:“皇祖母不必担心,孙儿自当铭记皇祖母的话。”
太后这一番话竟隐隐有着交代遗言的意味,想必是笃定自己再无几日可活,支撑不了许久。薛沉璧心中疑虑更盛,太后病重一事定然是姜鸢的手笔,若不是她识破姜鸢下毒手段,此刻早已化为一具尸首。然姜鸢心思诡谲,不置她于死地绝不善罢甘休,薛沉璧这才装出身子抱恙的模样以此迷惑姜鸢布在含玉宫的眼线。
薛沉璧侍疾直到半夜,贞嬷嬷中途唤她回含玉宫数次皆被薛沉璧回绝,薛沉璧稳稳靠在床榻边,若要在这等节骨眼上被姜鸢派来的人钻了空子,只怕后患无穷。
一连几日皆无碍,许是姜鸢得知她在泽福宫中侍疾无从下手,便一直尚未出手。
从长公主府里来的画师也奉太后懿旨进宫替皇后妃嫔画像,薛沉璧正同太后说些无关紧要的体己话,奉命的画师已经侯在泽福宫前,只待太后应允便要进来替薛沉璧画像。
通传的公公领着个身着奇特样式长袍的男子入殿中,男子身形魁梧,五官幽深如刀刻,左颊至右眼上横亘着一条几寸长的刀疤,看上去颇有几分凶相,胭朱吓得一个激灵,缩在薛沉璧身后愣是不敢抬眼再看一分。
☆、第四十三章
男子紫棠面皮,面上由里向外汪着一层油油的光,看起来很有几分腻味和脏污。男子犀利如同苍鹰一般的目光直直投过来,满是野性的视线上上下下将薛沉璧和太后磋磨个遍,脸上那道横亘的刀疤因这番不甚恭敬的姿态越发狰狞丑陋,远远瞧上去格外打眼,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贞嬷嬷说到底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见惯风风雨雨,也亲手处置过不少侍从,怎可容一个心思不善之人在泽福宫里作威作福?
皇家颜面无上尊荣,贞嬷嬷掂量掂量分寸,鼻里溢出一声冷哼,高斥一声道:“见了太后怎不下跪?莫非还要令太后亲自下榻来迎接你这个卑贱的奴才不成!”
贞嬷嬷不愧是太后最为得力的心腹,一句轻叱便瞬间瓦解那刀疤男子满脸的傲慢骄矜,他洋洋自得的神情陡然塌下来,薛沉璧却迅速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腾腾杀气……此人绝不简单!
“我乃魏国俘虏,虽然大魏已经归顺你们周土,然我仍旧是大魏人士,魏人只拜上苍父母君王,从不跪拜旁人!”他启唇说出“奴才”二字时,薛沉璧清清楚楚听见牙齿碰撞间发出的摩擦声,仿佛说出这几个字乃是侮辱,刀疤男子连身子也不曾倾斜一分,摆明态度要同太后作对。
领他进来的太监也是个资历老成的,双手笼在袖囊中,目光极是轻蔑,太监狠狠对着他的膝弯踹上一脚,口中骂道:“赏你个脸面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不过是一只蝼蚁一样的亡国贱奴,连见上我们太后一面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竟还以下犯上!”说罢还抬脚在他肩上踢了几下。
“皇祖母万万不可同这等小人置气,魏人一向桀骜不驯又自大自负,折辱消磨他们的脸面,践踏他们的尊严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刑罚!”姜鸢清朗如明月的温柔嗓音盈盈在殿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香气随着她华服间馨雅的香气一齐飘入殿中。
美人如花隔云端,姜鸢今日着了一身青莲色襦裙,腰带上绣着琳琅满目的珠玉碎金,七彩宫绦上拴着的细润美玉松松靠在她华彩流淌的凤尾裙上,如同点缀在穹苍的一抹白云,华贵不失娇俏,端的是缥缈贵气。
她面容格外红润,与薛沉璧面上的苍白之色截然相反,素手提起裙摆疾趋至太后榻前,双眸里晃着粼粼波澜,姜鸢气喘吁吁道:“听闻母亲二话不说将画师送入宫里,阿鸢急急忙忙就赶来泽福宫,画师平日在府中一向傲慢骄横,每每见了过往的大周百姓就要上去打骂一番,口中不住咒骂大周占了魏国疆土。画师不情不愿地给母亲画了幅像,母亲不满他目中无人自恃才高的嘴脸也不再寻他,贸贸然将画师送进宫里,阿鸢担忧太后收了波及,这才不顾礼节闯了进来……还望皇祖母不要责怪!”
薛沉璧瞧着姜鸢输得一丝不苟的繁复发髻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珠钗,心中想着这哪里是“急急忙忙闯进来的”?分明就是坐着步撵不慌不忙晃进宫里来的。
贞嬷嬷看着姜鸢长大,姜鸢在她心中的分量虽然不比薛沉璧,但也是喜爱的。听闻姜鸢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贞嬷嬷也不知不觉动容,忙令一旁的宫女收拾齐整替郡主接风洗尘。
刀疤男子眯着眼淡淡扫了一眼姜鸢纤细背影,粗糙大掌一寸一寸摩挲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姜鸢仪态万方坐下时同魏人的眼神有一瞬的碰撞,薛沉璧瞧出魏人傲慢眼神下隐含的阴毒嘲弄以及姜鸢眸中闪过的一丝惊惧。
两人目光一触即离,除开无所事事的薛沉璧和胭朱再无旁人发觉这两人的异常之态。
太后神色恹恹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姜鸢的失仪,冷淡道:“早些画完才是,莫让魏人污了哀家的眼!”
宫人不敢再拖延,个个脚底生风一溜烟摆好桌案,又焚上苏合香只待画师着手提笔。
画师识趣地不敢再顶撞,闷闷拿出随身丹青笔墨又摊开一方宽长如桌案的白宣,用镇纸仔仔细细压好,耷拉一张凶恶面容心不甘情不愿地笔走龙蛇起来。
太后见画师终于有了动作,才露出满意之色,示意薛沉璧走到床榻边,艰难开口:“……便就替……哀家和……瑞玉画一幅罢……”
姜鸢面色登时有些挂不住,她千里迢迢进宫面见讨好太后,仍是不比瑞玉在太后心中的地位。除去南阳那个贱人不谈,姜鸢此生最为痛恨之人就独独剩下纪瑞玉,纪瑞玉身上哪一点及得上她,偏偏太后发了疯似得喜欢她,容庭因此也对她尤为关心些……得太后荫庇至此,铲除纪瑞玉绝非易事,但若是太后病故……
姜鸢眼珠滴溜溜转过几圈,面容沉寂许久,她把玩着腰间宫绦,抬眼瞧着画师笔尖处朱砂倏然一笑。
待画师画完已经入夜,泽福宫的素色帷幔被料峭寒风吹得朔朔,因明日是上元节,故而宫里五彩斑斓的灯笼还未曾摘下,薛沉璧久久凝视檐上垂悬色泽如血的灯笼,眼皮却止不住跳动。
几日接连下来,太后的疾病稳了不少,贞嬷嬷心疼薛一双熬得发红的薛沉璧,忙唤几个侍女愣是将她押去泽福宫的暖阁里休息,薛沉璧推脱不得,只得穿着件中衣躺在罗床上装睡。
虽然眼皮酸痛麻木,薛沉璧抱着贞嬷嬷新从库里拿出来的被子却愣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在罗床上翻滚几遍,薛沉璧索性从床上坐起,头发懒得再梳理,穿戴好夹袄就披着一头未束的头发晃去屋檐下吹吹凉风,准备等着什么时候有了睡意才回房里。
太后的泽福宫比含玉宫素雅空旷不少,放眼望去便是白茫茫的一片雾霭,雾霭深深,自琉璃瓦上倾泻而下,夹带这夜里的寒气朝着泽福宫滚滚涌来,从先帝驾崩起,太后便一直在泽福宫里吃斋念佛,不曾踏出泽福宫一步。
薛沉璧身处这等缥缈景色中,更显得泽福宫如虚如实,仿佛古书上娓娓道来的蓬莱仙境,叫人流连忘返。
容庭也是这时方向太后请过晚安,含玉宫里空荡荡的犹如鬼魅之地,容庭待得心里发慌,这才在泽福宫里散起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29号,30号,1号请个假哈,快结局了有点卡文,2号我会发肥章的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