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妳回去。」父亲站了起来。纵然我身高已经很高了,但面对年迈的父亲,头顶之间还是差了十几公分,他还是那幺有威严。
只是面对我父亲的态度,差别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幺父母离婚的事实与原因。
「妳知道其实,妳还是没长大吗?」
「什幺?!」
我皱眉疑惑的看着父亲。
「就是这样。妳自以为的成熟,太多时候只是在逃避。妳在躲避真相。」
他点头致意,然后拿起椅子上的公事包,就这幺潇洒的走出店外。
然后下雨了。
那大概是我五岁的时候吧。
原本和乐的家庭,变得越来越冷清,母亲时常往外面跑,这件事老实说我也没有注意到,平常我都一直在练二胡而已。
是的,我以前不学小提。
我是学二胡。
─
后来晚上演出结束,乐团成员各个都很积极邀约我吃饭、喝酒。但我吩咐助理帮我推辞,就自己一个人走出音乐听了。
「那妳要去哪啊,韶音小姐?」助理连忙拦住我。
我翻了大白眼,「好不容易有放两个礼拜多的假,没有任何一场演出,我只要在下下礼拜三的下午五点出现在维也纳的音乐厅门口就好了。其余时间我要去哪,不需要报备吧?」
「还是需要啊?!如果妳被谁绑架了──」
「那我就揍他。」
我无视助理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就这幺走上冷冷的街道。
「所以──韶音小姐妳要去干嘛啊?」助理大喊。
我回望,绕过助理,我看着眼底尽是悲伤的她。
「我想...去旅行。」
看向挂满星辰的黑天。
国外的晚上不像家乡般热闹,但每间屋子都点亮了灯,每个家庭都在这些一个一个亮起的灯泡下被闪耀的如此让我感到刺眼,笑响了满街的铃铛,前些日子圣诞节的吊饰还没有完全拆除,或许要到下个节日的时候才会替更吧,替更的过程中让我不得不意识到时间的洪流是多幺的强烈。
我订了张机票,悄然无声的回国,踏下飞机已经是隔天下午的时候了。只有匆匆的旅客们,没有媒体、没有人认识我。
距离上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了吧。上次是你来找我,所以,这次换我去找你,让我去追寻你的脚步。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身后等我,你累了吧,对不起,现在换我去找你。
我发了通简讯给个永远不会收到的人的手机,坐在火车上,我要去更靠近你的城市、想要更靠近你。或是说也已经不那幺完全是你的城市了。火车上没有几个人,只有一位用报纸挡住自己脸,正在睡觉的老先生,还有一对跟我一起搭上这班车的情侣,他们相视而笑着。
看着他们,我就想起了我和他,或是和她,很想念却不能见的人。
我慢慢慢慢踏上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前一直居住的城市的街道,回忆排山倒海而来,这算是离愁吗?面对大家的离开,我以为我不会感到难过,毕竟这一次我是离开的那个人。
我缓缓缓缓进入青春播放上映的地方,我看着我们八个人一起待过的琴房;我和三胞胎一起住过的宿舍,现在都装修得闪闪发亮的;我和梁烁羽曾经手牵手笑看彼此的樱花街;跟兰竹吵架了又和好的那片花园;第一次见到何柳的教室。
还有最后最后,以冷漠目光看着她的那间教室。
愁到底是什幺?杨花雨落。是三千丈黑髮,逼成枯柳;是凋谢的花瓣,念旧的蜂;是往日的欢乐,又来折磨。
我不想逼自己或骗自己这趟旅程完全都没有想起你,虽然没有什幺特别想对你说的话,但想起你的时候,却挺多话想对自己说。
那时候我的伤口太赤裸,逃跑的太匆忙,可能无法如我们所愿妥善的处理和面对分开。当时我常纳闷,我最诚实的情感,为什幺不可以,为什幺这样的我你不要,为什幺那样的你我会捨得推开,自卑的同时也自负的觉得,我只要诚实的面对你,你就不可以伤害我。那时的我并不晓得,我的诚实已经狠狠、一遍又一遍的伤害着你,一如你的隐瞒也那样一次次在被揭开时把我扑倒甚至窒息。
而世界上,能有几件如我们所愿的事呢。我们的愿望可以分成两种吧,一个是对未来的想像,一个是对过去的遗憾。在这一趟旅程里,想起你,或是说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我发现自己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愿望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可能,这也是实话,我想起你的时间不多,想写下此刻你之于我的感受的冲动,也不大。我没有去揣想原因,觉得不特别需要,日子浅浅的,你也是。曾在心里扎根的情感,像是土壤里的养分,它们随着韧皮部的输送,变成末梢的嫩叶,过了一回春夏秋冬,在我的旅行里掉落。
好像也写不太出更多关于你的事了。
曾经,你喜欢的我演奏,你不喜欢的我不弹。曾经,你鼓励我大胆的飞,也挞伐我飞的囫囵吞枣、有失格调。曾经,曾经。如果写起你、想起你,只剩下这样的用词,委婉的悲伤,那幺也许你就真的能离开我的书写了。我的意思是,当年的你,终于可以不再频频是我善感的题材。只有我自己可以是。
其实,好多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也不知道。我明白,也不明白。那最后待在晚时我想,如果是当初的你,会跟我说什幺,会怎幺看待我这一次的长途奔袭,是再也不回去的那种,后来我发现,这对当初你的不公平,因为如果你和我从当初走到此刻,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而现在的你呢,嗯,一晃眼,就模糊的让我连想像的意愿都没有了。
我曾为了逃离那些痛苦,跑的太用力,把自己扭曲,也把故事扭曲,因为我们曾爱的太明目张胆,那些赤裸的爱情,转身之后,都是覆水难收的伤害。可是当初,谁晓得呢,后来的我们,谁又晓得。
爱里是有自私和丑陋的,即便是带着善良的心,仍会成为令人生厌的人。这大概是我后来在你身上学到最大的体会。相爱给人自信,而失去让人自卑。是爱在作祟,却是我们在各自承担。
这几年,流言蜚语,谁都委屈。我仍想用最大的努力不去以自己对你的已知把你的状态想像的太完整,因为我相信你也很努力的不这幺对待我。失衡的日子里,我们都被想像打了好几巴掌,事实早已经与我们的已知天差地远。
「当你笃定,人们说你骄傲,当你徬徨,人们说你脆弱,当你善感,人们说你逃避人生现实,而当你现实,人们又说你是不熟谙人情冷暖,活得偏激自私。」如此的批评永远不会停,在我们奋力脱逃以前、脱逃时、脱逃以后,都不会停。
可是也就这样了吧,我们对于他人眼光的无能为力,不能当作对自己生活的无奈和反抗。拥有从受伤到复原,拥有笑看自己的狼狈和挣扎的能力,才觉得自己拥有了这一段感情的完整。
也许我仍有些尖锐,也许那些尖锐永远不会褪去,但很高兴我的人生在你之后,并不寂寞。而你也是。
是吗,是吧。
「但我很寂寞...」我站在曾经充满回忆的那间琴房,有我和她,和他,和她们的回忆,那些过往就像好几场生命定格成一张相框,在蓝色的海洋里漂浮着,找不到靠岸点。
看着那平台钢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该不会还在这里吧...」我打开琴盖,往最深处瞄几眼,看到小小的白色,我手指奋力挤过以弦形成的狭小的缝隙,将那张纸拿出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再往里面一看。
奇怪,我明明有把我的琴谱一起放进去啊?
这份谱是简谱,是梁烁羽的...
我的手机震动,我紧张的瞥了一眼,是我的旧手机。有新的简讯了。
是他们才知道的电话号码。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背盖,虽然这几个号码没有登入进通讯录里面,但我都知道,哪个号码是谁的。
“他去欧洲找妳。妳在那边吗?”
是茵茵传的。
我跪坐在教室地板上。为什幺她会比我清楚,他的事情。
虽然是我自己要先逃开的,我没有理由抱怨任何人。
我摺起那张简谱。虽然是二胡的,不过就让我帮他完成这首曲子吧,等到我们有机会重逢而不逃避彼此的时候,再把谱交还给对方。我相信是他拿走了,他一定也会帮我完成的。
自从智慧型手机出来后,旧版的手机我几乎不会用了,有点忘记怎幺打字,以前打得还挺顺手的啊,每天半夜都在和他聊天,简讯这样一封一封一天一天,都快要塞满记忆体了。我捨不得,还特地备份在Gmail上,如果无聊时就会重翻对话纪录。
现在智慧型手机那幺流行,想传讯息给对方再也不用多花钱了,也有免费的APP可以打电话,隘聊多久就聊多久,彻夜未眠的一路聊下去,听着对方迷濛的声音然后逐渐睡着,那是件感觉多浪漫的事情啊。但我觉得我们这世代也不输给现在啊,为了省钱,我们总是把通话时间留给他,一分钟也不愿意给别人,就只想留给他用。我们字斟句酌,把通通想说的话重点式的打在简讯里,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就刚刚好七十个字。有时候,还文青点,发篇短诗给他。
我一个一个注音慢慢地找。「ㄨㄛˇㄓㄥˋㄗㄞˋㄧㄥㄏㄨㄚㄕㄨˋㄒㄧㄚˋ」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发出去。这是毕业后六年,我们第一次对话。
“我正在樱花树下。”
虽然好像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不过她这样也是不对的啊。
我走到教室外,享受花瓣飘落在我身上的乐趣,忽然几滴雨滴落在鼻尖,大雨就这样哗啦哗啦毫无预警的,让我淋的好狼狈。
怎幺可以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就这样偷偷抢过去?
被最好的朋友这样做,谁都不会想再原谅她的吧。
可是,只要妳道歉,我大概就心软了吧,我就会飞奔到妳旁边,对妳说我也很想妳,是真的很想,很想。
我看似什幺都不缺,其实我什幺都缺。
那年在樱花树下,那年在大雨里,我们──
我瞄了一眼左边,不可思议的望着那端。
他就站在那裏看着我,旁边还有她。
「来做一场灰飞烟灭的游戏吧。」她轻笑。虽然,他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