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有一座水仙庙,小姑娘拉着他,脱鞋踏入明亮洁净的主殿上。
庙中另有其他香客,见到他异族人的外表,只是匆匆一瞥,不若市街上的总是注目许久。
小姑娘跪至像前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
站在她身后,看她躬身朝神像默祷祈求,姿态虔诚,说了许久。
而后被她领着走向庙殿后方,宽敞的庭院紧傍着湖畔,院中只有一龙锺老树,根盘错结丶枝繁叶茂,却是他认不出的树种。
最奇特之处,是在低垂的枝桠上,结满了五色彩带,迎着湖面吹来的微风,徐徐飘荡,见少女自袖口取出两条丝带,上前系至树上。
有些好奇她的举动,她思考半晌,以简单的只字片语解释,〝舅舅丶随大哥,平安,回来。〞
他低头看着她,笑道,〝我也有?〞
她用力点点头,〝要平安,要回来。〞
揉揉她的发,〝会的。〞
***
大风起,高墙上旌旗飒扬,长城脚下,黑胄士兵三骑成纵,鞍后各系备马两匹,列队等待出关。数千骑兵,身负长枪角弓,鞍挂短刀箭囊,磨锐的兵器,在日光下闪耀着冰冷的银芒,骄阳照落,将士双眼隐藏在头盔阴影下,脸上不见激昂,不见恐惧。
出了关门,山脚下,是与城墙里侧相同的草原景色。
数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自墙外攻入墙内,一路往南,大军直入瀚河北侧,占领去南人大片国土,后定商丘为都,称帝立号,始而有国。
数百年后,曾是故乡的北漠,已落入鬼人手中,以长城为界,当年南人靠这座磐延万里的石墙,顽固抵抗他族的侵扰,如今换为国人守在城墙后,仿效南人当年方法,抵御北方鬼族。
鬼族原只是北漠一支小小部族,后统合漠上其他氏族,在数十年间壮大起来。两边交战经年不断,虽然时有议和,皆不持久。
今年初春,营中日常操练逐步加重,加上鬼人不时的骚扰,新兵苦不堪言,老兵则隐约有大事将至的预兆。
至夏,朝中节使诏发镇北各营,集结正军,从征北大将军,速猝进军北漠。
辽阔草原,马蹄将地面踏为秃泥,卫队最前头,统率大营的将军端坐于战马背上,头盔下的鬓发双白,精亮的目光直视着前方。
玄翼将军,他的父亲。
单名隼,出身边镇农家幼子,三岁能骑,五岁能射,少时从军,以一铁枪杀敌无数,屡建奇功。年轻时为人骁勇不拘,锋芒不藏,数度衅敌冲阵,笑傲间斩落敌将项首,威名遍及边境。卅三岁娶朝中文官长女辉氏,于首城大婚后,将军携妻北返戍地。
年后,长子诞,辉氏将孩子取名为随,笑道,〝郎君性子好善嫉恶,素不忍不能忍之事,只是啊,当娘的,虽然希望孩子同他父亲一样忠直勇武,却也盼望他能多点柔软,谦随知让。〞
将军夫妻感情相睦,家室和乐,昔时边城人家,有孩童哭闹不止时,其母一搬出将军名号,总能把小孩吓的止住哭泣,后来当年的小童长大了,想以同样的话语,恐吓吵闹不休的弟弟妹妹,却只得到一个反应,〝哥哥骗人,将军才不可怕呢,人家上次听娘说,将军把小宝宝带到营中溜马,回去后还被辉夫人骂了一顿呢。〞
听完同袍有些感叹的描述,随只是笑而不语。
自娶妻后,原本耿介严肃的将军,逐渐能看出改变,北境人民皆知,墙外的鬼方又如何不晓。
越不过战士驻守的防边,杀不到将军府所在的新城,那麽暗中潜入的间细呢。
手无寸铁的怯弱小妇人,杀不了将军及府中亲兵,却有办法带出尚在蹒跚学步的幼童。
亲兵发现后,在城门前阻下妇人,掀开车板,找出深藏在毛皮之下,睁着眼,未哭未闹的稚童。
妇人身是国人,嫁与鬼人,言道因丈夫稚子被挟,才不得不为之,声泪俱下,只跪求将军相救。
将军未问,直杀之。
辉夫人不忍,将军向她解释,〝据报,此妇要出城门时,神色自若,没有半分异样,藏匿阿随的手法亦十分仔细,足见娴熟,绝非常人之流。〞
辉夫人摇首,〝郎君啊,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有时能做出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事。〞
鬼人窃子,有惊无险,最后造成辉夫人不得不携子离城的,反而是国人自身。
时年春,随三岁,北营将军亲自领兵,率轻骑奇袭鬼方,以最少的伤亡,生擒对方大将。
随着将军在边境声威高涨,朝中开始出现异声,彼时君主年已六十,朝中无论大小决策多赖宦臣,就此事,隼将军曾上书严谏,在汇报军情同时,毫不掩饰句中批评,暗中惹怒不知多少人。
自古,功高震主,难防二心,始终是为下者鞠躬尽粹后,最末最常得到的评价。
在朝中当官的岳丈,将消息透过家书隐晦传达给女儿。
不久,辉夫人带着儿子,随着丈夫献俘军伍,于成亲后,第一次回到商丘,然后就此定居故园,以身为质,究其一生,未再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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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蓝空晴朗,山坡下,一团团雪白绵云落在青草地上,近看是上百只灰扑扑的羊群正忙着低头吃草。
羊群外侧,一只原本静静趴在石上的大黄狗,突然翻跳起来,快步跑向乱石堆。
乱石堆中,蹲着一位穿着青蓝长袍的孩童,在他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篓,用来装放捡拾到的乾马粪。
孩童回头看向护在自己身后的大黄狗,一脸茫然。
地面隐隐传来震动,大黄狗紧盯着不远处的山坡,低呜露出森然白牙。
随着声音逐渐明显,当坡顶出现一线黑压压的暗影,咕咚两声,孩童手上的粪叉掉落至地上。
逢到夏秋,水丰草盛的季节,鬼人会驱赶牛羊,散往四方放牧,为不让草场被数量庞大的家畜啃食殆尽,牧地与牧地之间,往往会隔上很长一段距离。当商国轻骑飞快攻至,来不及团结起来的小小聚落,根本抵挡不了数千武装铁骑。
由夏至秋,短短四个月,商军分路横扫北漠,由西自东范围广及三千里,大杀鬼方部族,降掳战俘难计丶获收畜口无数。
此次北伐,使鬼方大君狼狈西遁,愤郁悒故,国力大削。
大军凯歌,满载荣归,边城到处弥漫着一种得胜的欢快,以及隐隐的浮躁,源自于杀伐后所带来的戾气。
正午时间,西市一条小巷尾底,黄泥墙旁,草棚架下,两人埋头吃着面,摊上其他位子空空如也,生意颇是冷清。
担子后,店主是位貌约三十多岁的妇人,她正卖力杆着面团,动作称不上熟练俐落。
汤头口味偏甜,有股淡淡的焦味,面条粗细不一,卖相并不算佳,友人却吃得稀哩呼噜,没一会儿便碗底朝空。
〝再来一碗!〞友人随即扬手,朝妇人大声说道,看他手指过来欲算上自己一份,他连忙摇手,〝我的不用。〞
〝几月不见,食量什麽时候变得这般小了,你明日便要动身去商丘,路挺远,趁现在吃饱点啊。〞友人往他杯中倒满酒,向他道,〝来,如今北军大胜,你也平安归来,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要喝你的喜酒了,哈哈。〞
以为友人是在暗指他会同父亲当年一样,原本是回都接受封赏,却被媒说亲事,笑而不以为意,〝沐兄为长,怎样也会是小弟先饮你的喜酒。〞
两人对视大笑,杯尽,友人正色,〝阿随,我要回乡了。〞
他一震,看着对方和缓放松的神情,低垂视线,掩住眼中的动摇,〝沐兄何时要走?〞
民丁役期五年方满,眼看已来到第六年,友人仍留营未退,心中不无期待他终于改变主意。
这些年朝廷用兵之重,除了战士武将耗损过快,军医更是缺乏。国以兵为斧,操之开疆辟土,然而多少男儿血战沙场,是因不得不为之。
好的医士,在很大程度上,能给予兵将莫大的勇气,不畏伤疾丶不惧病创,他们相信留守在后方大营里的高明的医者,最终能够保住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平安支持到返乡的一天。
当年双膝被重锥锤为粉碎,被父亲护于身后,因两人共乘一骑,使得马速大减。
夕落馀辉,鲜血顺着枪杆一路飞溅,将军醒目的红缨明铠,引来后方追兵如云。
身为诱军,那时他的心中已然陷入绝望,欲将系于腰上的缚带解开,遭到父亲喝斥。
轻骑将敌方大队引入主军埋伏之地,黑夜,远处鼓声如雷,父亲将他交由亲兵送往后方,便回头重整军伍,迅速加入战场。
被抬到医帐时,他已经连痛楚都感受不到了,一名陌生男子匆匆走来,检视着他腿上伤处。
在他惶惑想像自己截去双腿后的模样,男子俐落以束带紧扎住他的大腿,〝小兄弟,你这伤,不好治啊,幸好你还年轻,筋骨长合得快,等等会有些疼啊,忍忍,没事,没事,放心。〞
从没说出口,当时友人的这一番话,带给他多大的力量,而友人的加入,亦给军中带来莫大的助力。
一直私心希望他能长留北地,在此定居成家,知道友人最挂念的是亡姊的两名孩子,三年前,曾向他提议将两人接来新城。
那时,还在他家乡境内时,他没正面回答。
直到后来北返路上,友人方道,〝你是北境人,这样说对你很失礼,可是北境对孩子而言,并不是什麽好地方。〞
地处边关,民多军户,气候严酷,更时不时受到异族侵掠威胁,比起祥和平静的山中村落,确实,没办法说它是好地方。
〝待你从商丘归来,我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
明白友人离开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但是心中挥不去一股被抛下的失落。
背后一阵嘈杂人声接近,六名戎装士兵勾肩搭背,嘻笑着走入棚里,淡褐的袍色代表了新兵的身份,一行人歪歪倒倒坐至席上,微红的脸庞已显露半醉,〝店家,先切盘卤菜来,看有多少酒水都拿上来,今天兄弟们可要不醉不归啊!〞
妇人先端来友人点的面,回到位子忙碌半天,总算切好下酒小菜,端着盘子和酒壶,一并送至另张桌上。
女子白皙的肤色,秀气的面孔,在边城上并不常见,点菜的圆脸士兵歪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店主,一边亲亲热热接过妇人手中的东西,〝欸,妳长得好像我姊姊啊,真好看。〞
其他士兵狂笑出声,狼嚎似跟着起哄,〝姊姊真好看!〞
妇人脸颊唰地飞红,竟忸怩以托盘遮面,惹得士兵们更是兴奋大乐。
然而在举筷吃下第一口熟羊肉后,年轻的兵士们脸上各自出现诚实的反应。
犹听见店主期期艾艾说道,〝好吃的话,我还有准备很多。〞
一名光头青年用力呸掉嘴里羊肉,〝什麽玩意,倒给狗都不吃!〞
头一位喊人姊姊的圆脸青年,神色尴尬,连忙开口安慰店主,〝他嘴刁,嘴刁,姊姊别介意。〞
其他人直接放弃那盘叠如山高的烤肉,改夹起卤菜送入口中,没多久,砰咚巨响,矮几被人以脚重重踹了一下,陶壶滚落至席上,洒了一地酒水。
发难的是另一名青年,相貌文质清秀,却有着极重的暴戾之气,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起身便要走。
圆脸青年不敢拦他,但是在座有人不悦了,光头青年骂道,〝你这臭脾气,发火就发火,泼老子一身酒什麽意思!〞
年少气盛,上一刻还称兄道弟,下一刻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
火爆气氛一触即发,却听沉沉剁一声,看似绵羊般没什麽威吓力的店主,不知何时拿出切肉刀,重重砍在砧上,喝道,〝不准在我这里闹事!〞
斯文青年撇撇嘴,发出嗤笑,拳头已然朝同伴挥出。
一阵乒乓大乱,对面友人已经吃完汤面,放下筷子,正看着他。
额角有些发痛。
那眼神明显写着,你家的兵,你管?还是我出手?
隔日。
还都军伍清早出发。
同袍战友策马并列至他侧旁,看见他嘴角淤青,惊奇问道,〝你和人斗架了?〞
他看着逐渐靠近的城门,舔舔嘴内淡淡的铁腥味,垂眸低笑,〝无事,难得兄长英雄救美,自然要奉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