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晟赞许沉笑道:“再派人假扮密使与各国起争执,人心不和三国盟邦不过虚势鼠辈罢了。”
“是。”
又一道长龙般的电光闪过,安晟目光深沉,看着乍亮下子懿清隽的面庞脑中突然闪过七个字,狷狂不羁非人臣。
还未理清为何有这种想法时,阵阵轰鸣声激得马匹扬蹄立起,马车在平坦的道上剧烈的颠了下。冷究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王爷,雨势太大,还是寻地暂避罢。”
子懿又看了眼身后的车帘外,两匹马被震耳的雷鸣吓得马蹄乱踏,已经有些失控。
“王爷,子懿去助冷统领?”子懿轻轻的问,外头雨声颇大,可是安晟还是听到了,带着点请求的味道。就像那日他安晟败走宁城,子懿背着他走在崎岖覆雪的山路上,他卸甲褪袍,子懿也是这般语气,“王爷,锦袍留着吧。”
那请求的话语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的,子懿担心冰天雪地里他受伤失血会冷。即便他十八年来如此苛责他,如今蓦然回首,竟发现子懿在他的面前是如此乖顺,甚至是,不计较。
曾几何时,那伏跪在他脚边年幼的孩子眼中也有深深的渴望,是啊,天下又会有哪一个孩子不渴求父爱母疼的。只是他不曾给,不可给,不能给。任由那渴望湮灭在了那双漂亮黑眸的最深处。
若是说之前他总觉得子懿淡漠疏离,他没有把握能获得子懿谅解,现今却觉得,子懿或许曾经在年幼时恨过,却从未记恨于心。
安晟怅然,收回思绪,再想下去,他反倒怕他会恨。
子懿看安晟不语似是陷入沉思便也当做了默认,快速下车替冷究把持马匹的缰绳。车帘外的雨飘进来打在了安晟的革制军靴上,原来刚才那孩子跪坐在那替他遮了风雨吗?一直没变啊,安晟闭目,倚靠在了车壁上。
本是该赶回军营,可是南方的夏雨肆虐暴烈,冷究最终还是将马车停在了一间临近的酒家里,并与店家要了间雅阁。
子懿与冷究守立门外,安晟蹙眉:“懿儿,进来。”子懿犹豫了下还是迈步入内,他的身上湿淋淋的并未能寻到空时处理一番,而冷究方才有披蓑戴笠,雨虽大,摆袖虽湿但身上还算是干的,相较之下子懿要狼狈些。
安晟将外衫脱下丢给了子懿,没有言语没有命令以至于子懿两手捧着安晟的缎服有些不明所以。安晟有些恼怒低声斥道:“愣着干嘛,赶紧换上!”
子懿低垂的睫毛上还有水珠子,人愣站着捧着衣衫有些迟疑。
“这私服不是朝服。”看着子懿怔愣的模样,安晟说出来的话不自觉的掺和着难得的一缕温和,自然而然。
不是朝服私服的问题,而是王爷只着中衣……不太好?子懿依然不动,面上没有其他表情,可是心里微微颤动,甚至有些……高兴?
安晟瞧子懿没有动作,稍重的拍了下面前的桌子,沉着脸带着呵斥的意味道:“换上。”
所幸子懿的关注点并不在语气上,而是在句子里,王爷要他换衣衫,否则或许会以为安晟生气而跪地请罚。
子懿正捧着衣服往外走,安晟敲着面前的桌子又道:“去哪?就在这换。”
“是。”子懿向来不抗命,立即将湿透的衣衫利落褪去,身上的肌肤因为淋了一会的雨而显得有些苍白,那些已经泛白的鞭伤直接显露在了安晟面前。当子懿换件衣衫并不是要瞒着安晟,而是考虑进出军营幕府,众目睽睽多少还是该注意仪容。
安晟心一揪,不需谁说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他看得开了明白了本心不代表别人放的下,将子懿一人留在马厩是他顾虑不周,只是这孩子当真不肯将自己作为依靠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
子懿背上的鞭子凌乱无章法,说是刑罚不如说是发泄,逮哪打哪,后背手臂皆有,好在冷究赶去得早,身上的鞭伤有些深却也没多少。安晟绕着子懿极缓的踱步,子懿因安晟的注视停下了穿衣服的动作。那张还有些清瘦的背脊上因长年累月的责罚几乎没有一处好的肌肤了,斑驳的背脊下是过去的刻印。安晟总是不忍细看,而今却是仔细看了起来,有些东西,总该面对。
“将衣服穿上。”安晟转至子懿面前坐了下来,子懿穿好衣衫站在一旁微微压低了身子,以恭敬的姿态面对王爷。
“回去了上药。”
“是。”
之后便是惯性沉默,安晟语塞的看着子懿,硬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有三个儿子,却不知道如何与子懿相处,子懿不会讨好他更不会撒娇。可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要问,想要弄清楚,却怕是问了出来得不到答案。若一直不问,就是一个结,说开了或许对大家都好。
思着安晟望了眼窗外滂沱大雨,只是从何问起?安晟抚上了因雨天而有些隐痛的左臂,“你为何要试探?”
安晟问得没头子懿心里却很清楚,子懿跪下身子,抬头微微仰视安晟,“是子懿……忤逆,请王爷责罚。”
安晟眸含痛色,他当时就已经罚过了二十军棍,只是他并不知子懿受了伤。想到这安晟自嘲一笑,他根本不在意又怎么会知道,当时的他只有满脑子的血债血偿……想着安晟心便不可抑制的疼起来的,这个面前跪着的孩子,竟未想过要活着,用着丹蓟镇痛,执枪甘愿作为他的利剑冲陷燕军阵法,破了金都后又默默离去。
默默离去陪邵可微死。
“懿儿,能不能……跟父王说心中所想。”
子懿垂眸望着搭在膝头的手,指尖紧扣缓缓道:“子懿的血泪还与王爷,骨肉交与娘亲。”当时既是穷途无归,他只想要知道那真真切切的温暖,哪怕只有一丝他都甘之如饴,甘愿承受濒死的痛苦,那看不见的温情就可以让他决毅奔赴奋力不悔。
安晟心头猛的紧缩:“她怎么会舍得……”
子懿淡然笑道:“是,娘亲并不舍得。”那剑只是指着他却不肯前进半分,是他自己抵上那剑刃的。
安晟望着子懿一抹由心的浅笑纯粹无杂,心底苦涩。国恨沧海难平,家仇刻骨难忘,可是这孩子呢,夹在两国之间,十八年来在仇恨里辗转。何错之有?他一直都明白稚子何辜,可是,恨意渐渐吞噬他的理智。他每次巡视去边陲小城里时,总能看到那些经历惨烈战争后活下来的曾追随他的老兵残将,因为燕军屠城,这些残疾的老兵没有了亲人无处所去,余生无依无靠,只得在边陲小城里替军营打造些兵戈,做些还能做的事以求混口饭吃。
那些曾是他的部下,曾是夏国最英勇的士兵,曾是他的老战友,曾听他的号令,保家卫国奋死不顾。而如今他们只要听到平成王来了就会驻着拐杖,相互搀扶着从后营的茅草房里出来,静静的立在一边看他,每个人脸上依然还是崇敬,就如他脸上对他们的尊敬。
安晟闭上双目,满心的悲凉酸楚。战争遗留下的一切时刻提醒着他,夏国的血债定要燕国血偿。他怎能不恨啊!
燕若不亡,他有何资格疼爱安子懿?当初不若让子懿一死又何来这些痛苦磨难,终归是他自私了。只是他安晟回不去当年,即便回去了,他依然会选择留下子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