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历经四百年沧桑,却依旧纯真如童子的眼睛。他轻易许下了那样严肃的誓言,将他漫长得几乎毫无边际的一辈子交在了他的手中。这之后,他便如此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明明身怀那样可使天下人疯狂的至宝,明明对所有人都隐瞒了真相,可是唯独对他,竟然毫无防备。
——这是要娶回家过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欺骗?
他是这样说的,也便这样做了。
对这样一个男童外貌的蚩尤,凤集还没办法如永嘉期待的那样去喜欢他,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做了个决定。试着全心全意去相信这个人,相信他无论怎样,都会待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他将要完成的事情,会有那么多的背叛,那么多的杀戮,那么多的黑暗,黑暗到他不敢将内心敞开给任何一个人看。那样黑到了骨子里的心,在这世间,除了这个蚩尤,只怕也没旁人能容得下。
永嘉偷偷看看凤集此时的样子好似不大会拒绝,便小心翼翼蹭进他怀里,极认真地问道:“阿羽,你想要我为你做甚么呢?等长大了,我还要去救我阿爹,因此这条命我做不得主,除了这个,旁的甚么,只要你要,都可以。”
凤集定了定心,伸手搂住永嘉瘦瘦小小的身子,点点他额头,笑着问道:“当真甚么都可以?”
永嘉对这个笑登时大为迷恋,忍不住摸摸他脸,喜道:“你这样子笑,真是好看。尽管说罢,叫我做甚么?”
凤集又是微微一笑,道:“我要你发誓,永远不会弃我而去,若违此誓,叫你父在九黎山下永世不得脱身。”
以至亲为誓,可谓极毒,永嘉却毫不犹豫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美滋滋往凤集怀中又拱了拱,喜笑颜开道:“原来你这几日不开心是怕我走了,放心放心,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这之后几日,永嘉想是要叫凤集安心,居然守着他寸步不离,竟也显得乖巧了,只是身前身后这样绕着,沐浴如厕都要跟进去,让凤集有些哭笑不得。连李淳叫凤集过去商议时,永嘉也跟在了凤集身后,李淳懒得理他,只示意凤集叫他退下,永嘉却理直气壮道:“我得保护我家郎君,他离了我可不成。”
李淳失笑,只道他憨直淳朴,又念着这样一个幼童,连字都识不全,自可放心,终于也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凤集,尽管他只负责在一旁昏昏欲睡。
李淳考虑良久,又与凤集二人在帐中守着地图沙盘反复推演,最后,终于采纳了凤集的计策。
此计说穿了,无非两句话:诱敌深入,釜底抽薪。
李淳以郡王之尊,率万余老弱盔甲鲜明援赴灵州,放出风声引回纥人前来,在城外遭遇回纥军,对战不利,灵州守军出兵救援,两军会合退入灵州城,多张旗帜据城死守。这支军队战力本弱,无需做样子,回纥也能瞧得出便宜,被李淳这位郡王吸引,以为奇货可居,必会大举攻城。此时只消挡住回纥前几波攻击,破起锐气,再以辎重队继后赶往灵州,吸引回纥派兵断我粮道抢我辎重,我佯败,精骑兵断后,大队人马向灵州城南的西陵河谷逃窜,而白志德另领一军已埋伏此处的山顶。待回纥兵将唐兵逼入河谷,大肆抢掠辎重,屠杀唐兵时,白志德再以滚木封锁谷口,令□□手自山顶下射火箭,将辎重车中暗伏的柴草引燃,如此回纥这一支兵必败无疑。
回纥此役一旦惨败,必会撤离灵州,暂时息兵,整顿兵马,以求再战,此时李淳便可出面与者师谈判,以暗杀乌介,为他取得传位宝刀为筹码,换他订立盟约。乌介一旦身死,宝刀失踪,牙帐大乱,乌介诸子为争汗位大打出手,此时者师早已悄悄领兵回转,只留部分部卒在灵州与唐军相持,正可趁机奇袭牙帐,控制诸位哥哥,然后持宝刀以令族人,一举夺得汗位。
而李淳,则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佳的战绩,此正可谓两相便也。
但此计,一来李淳要以身犯险,率羸兵守灵州重镇达几日之久;二来做饵的辎重队不免与回纥兵同归于尽,以身殉国;三来,远赴回纥暗杀乌介盗取宝刀乃是此计的关键所在,而执行这一任务的人太难找,既需胆大心细,又要随机应变。
而这最难的一环,凤集竟要亲身赴险,只随便带了几个仆从,那个力大无穷的小书童一并随侍在侧也不过八人。
李淳甚是担忧,凤集是白面书生,要扮胡人也扮不像,其仆从不过普通家仆而已,均非甚么以一当十的勇士,深入凶蛮无比的回纥人境内要如何自保?
凤集却笑道:“殿下不需担忧,臣自有妙计。倒是殿下可莫要忘记,一旦返京,按常理便要交还兵权,与者师部相持期间能否收服军心,直接影响殿下日后成败,卢相万般盘算才为殿下争取来此次掌军之便,请殿下万勿轻忽大意。”
李淳不由苦笑:“当真甚么都瞒不过子羽,然顾清庵也在军中,我若是动静大了,可不容易骗过他的眼睛,只好从容行事。此子着实是个人才,可惜是顾相之子,无法为我所用。”
凤集微笑道:“殿下好生贪心,还要得陇望蜀么?”
李淳大笑:“是了,李淳对子羽倾心爱恋,因子羽受伤难行,不惜抗皇命,即便此战结束也要守着子羽伤愈才返京,自然是对子羽死心塌地。”
凤集一笑,道:“这场戏,殿下可要演足了。”说罢长拜到地,转身而去。
李淳却在身后轻声道:“其实,李淳对子羽的心意,并不需演戏。”
凤集恍似没有听到,蓝袍白马,身后数仆相随,一行人遥遥远走,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青山隐隐,白云悠悠,天高草长,此一去,便不能回头了。
姑且不说李淳心思如何,永嘉对这次冒险之旅可是大为兴奋,这可是与未来娘子单独相处的大好机会!要博得美人心,自然要在这种时候痛下苦功。他只惦记着李淳终于不在面前碍眼,却将其他几位仆从自动忽略不计了,可见在这厮心中,竞争对手唯李淳一人尔,究其原因,临行前李淳那句深情告白可谓功不可没。
这厮又仗着自己模样幼小,堂而皇之扮起了柔弱,走不多久便用力抱怨腿酸脚痛,然后眼巴巴盯着凤集不放,旁人要背也不依,凤集无奈,只好将他抱在了马上,却又悄悄敲了一记他的额头,微责道:“再胡闹,自个儿回家去。”
这句威胁,永嘉早听得疲了,此时不由得暗地里偷笑,窝进凤集怀里小声道:“我回去了,谁替你杀那个乌介?”
凤集忍不住在永嘉头上轻轻拍了一记,低声道:“小人得志便猖狂,你忘了当初的约定了?”
永嘉吐吐舌头,笑道:“好啦好啦,我听你的,你别气,生气多了老得快。”
凤集持缰的手微微紧了紧,却笑着问道:“若我老了,你又怎的?”
永嘉立刻指天画地发誓道:“老了也喜欢!死了也喜欢!你甚么样子我都喜欢!”
凤集忍不住微微一笑,圈住永嘉身子的手臂收了收,柔声道:“你还是乖乖睡一会儿罢,这阵子沾不得蚩尤珠,你还是多休息的好。”
永嘉这会儿倒是听话,扯过凤集身上的大氅,将自己裹在里头,靠在凤集怀里,果然很快便昏昏睡去了。
小小的身体,却温热无比,熨帖在凤集心口,挡去了草原上多少朔风如刀。前方的路好似没有尽头,身后的黑暗也暂时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天下之大,竟仿佛只有这二人同行。
一时间,凤集竟冒出了个古怪的念头,今后的路,与永嘉如此相伴,好像也不错。
☆、第八章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