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集微微摇头。卢小郎君面露同情,对永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却去墙角炭炉子上亲自煮了一盏茶,捧给凤集。
凤集将玉环妥帖藏入怀中,双手接过茶盏,一口口慢慢地啜着,似乎心中那一团撞来撞去的冰冷,渐渐被滚烫的茶气冲淡了一些。
卢小郎君轻声道:“顾相不是这等绝情的人,你再想想,说不定是我猜错了。”
凤集默然半晌,低声道:“嗯。”
永嘉睁大眼睛还想说甚么,已被卢小郎君拿几只果子哄了过去,一时三人相对无言,待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李继恩却亲自过来禀道:“小郎君,大家要起驾回宫了,令柳家郎君随驾。”
卢小郎君不耐烦道:“他走就走了,难道还要我去送么,你就说我和子羽都吃多了,醉倒了,叫不起来。”
李继恩面露难色:“小郎君这样,让老奴很是为难,要不老奴唤几个人架肩舆过来请柳家郎君?”
卢小郎君白眼道:“我说吃醉了就是吃醉了,你就这样去回复他,看他是不是真要着人硬把子羽抬走?”
李继恩似是拿这个跋扈的卢小郎君毫无办法,在门外嗫嚅片刻,却有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响起:“奉陛下口谕,着柳先生暂居义阳长公主府,不日拜相。”随即刘仲文已来到门口,望里拜道,“下官刘仲文,见过柳先生,见过卢小郎君,外头车驾已经备好,恭请柳先生起身。”
卢小郎君登时大怒,腾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碗碟盘盏稀里哗啦掉了满地:“我去和他说!子羽就住我这里!”
见卢小郎君如此暴怒,凤集只得收拾心事,安抚道:“小郎君别急。”
卢小郎君怒不可遏:“士可杀不可辱!让你去义阳那里住,安的是甚么心,谁看不出来!”
刘仲文微笑道:“小郎君只怕有些误会,长公主最近身体不适,这阵子都在大觉寺静养,府上空着也是空着,陛下才命柳先生过去暂居,并没有别的意思。”
卢小郎君还要再说,凤集已接口道:“刘中丞说的奇怪,陛下还能有甚么意思呢?只是长公主孀居多年,仆寄居长公主府,只怕与长公主声名有碍,还请刘中丞代禀陛下,万望收回成命。”
刘仲文躬身道:“下官遵命,自当将柳先生之意转呈陛下。请柳先生和小郎君好生将息,下官告退。”说罢,竟再不啰嗦,施施然转身,眼角余光扫过躲在凤集背后的永嘉,微微一笑,竟径自去了,李继恩苦笑一声,匆匆行了一礼,也跟了上去。
刘仲文走得如此干脆,卢小郎君全没料到,怔了半晌才道:“算他识相。”
凤集扯动嘴角报以一笑,再也没说甚么。
此时的刘仲文心情却很是不错,义阳长公主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柳凤集回了长安,仗着此时凤集无官无职,原先能护着他的柳家已断绝了关系,顾海晏被赐死抄家,便是个无根基的白身,因此起了心思要把凤集收到身边。长公主不明白其中关键,刘仲文也不去劝,任由长公主异想天开的跑来求圣人,果然圣人两不得罪,明知柳凤集此时和卢小郎君在一处喝酒,偏偏当着卢小郎君的面让柳凤集住进公主府,以卢小郎君的脾气,怎么可能答应!圣人此举其实是借着卢小郎君的口,回绝了长公主的一厢情愿。长公主气得不轻,被刘仲文好言哄了很久才罢,却从此恨上了卢小郎君。
回京路上施展浑身解数,好容易哄好了长公主,将她送回公主府,告辞出来,刘仲文只觉疲惫不堪,精神却非常亢奋。今天实在是意外,竟然被他碰见了那个童子。
他清楚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起离奇的窃案,也清楚记得卢小郎君在江州城的那次失窃,同样是金银不见了,珠玉却原封不动。
那次窃案直接导致了魏王夺嫡失利。
出于好奇,进入御史台之后,他去查过当年这两宗窃案的案卷,却意外发现卢小郎君那一宗记录的非常模糊,语焉不详,而自己明明白白报过案的那一起窃案,却毫无记载。他不死心,又去查过大理寺,依旧是没有记载。但大理寺的案卷远不像御史台做得那样手脚干净,他细心翻找,到底是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自己并没有记错,这两起窃案确有惊人相似之处,卢小郎君那一宗,没能留下甚么证据,而自己那一宗,却有一柄石刀留了下来。当年报案的时候,刘仲文全没指望地方官能为自己找回失物,因此石刀一事被他瞒了下来,若非如此,此刻想要对比两柄石刀的异同,就为难了。
他回到自己家中,翻出当年那柄刀子,和今日捡到的石刀并在一处,两柄刀子大小形制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人的手笔。
那个出现在卢宅,又与柳凤集神态亲密的童子,实在是有趣得很呐。
不晓得那位不日拜相的柳家二郎柳凤集,在先帝夺嫡这件事情里头,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和卢家的关系,是不是像今日眼见的这样亲密?他和圣人新宠、新晋千牛卫大将军顾家十二郎顾清庵,又是怎样的关系?
今日在卢宅所见着实有趣,自从这位柳二郎还京,似乎所有人都不一样了。刘仲文轻轻抚摸着案上的两柄石刀,或许,该要好好查一查这位柳二郎。
凤集最后到底没有住进长公主府,也没有留在卢宅,而是带着永嘉住进了原先南城那套宅子,这套宅子空置数年,已有些破败了,他也不嫌弃,挽起袖子和永嘉收拾了一间卧房出来,便住了进去。永嘉心中大乐,虽然回京有些烦恼,但日日和自家郎君独处,这日子想来还是会很不错的。卢小郎君也如约给永嘉送来了好几箱子金银,凤集原本还想推辞一下,只怕这些是永嘉混要来的,其中有些不晓得是不是卢小郎君心爱之物,卢小郎君却回复道,这些都是新圣人赏的,不要白不要。凤集一笑,便叫永嘉收下了。
永嘉自然欢喜,虽然凤集早出晚归去朝中做那个甚么劳什子的白衣宰相,还时常出京,忙那些他不晓得为甚么要忙的事情,但好在有卢小郎君慷慨相赠的美食,还有刘仲文这个美人时时过来陪他玩耍,在京里的日子便不再那样难捱。
原先永嘉见刘仲文还有些心虚,但这人能以面首的身份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为人实有独到之处,和他在一块儿,永远也不会闷,竟是有无穷的花样可顽,而且刘仲文容色虽然比不上他家阿羽,但好歹也是个美人,看着便是赏心悦目,便渐渐放下心事,和刘仲文亲近起来。
刘仲文虽然来京也没几年,却把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哪里好顽,哪里好吃,都清清楚楚,闲下来便带着永嘉四处玩耍。
卢小郎君对此很是不屑,但他说话永嘉不听,凤集又没法子好好陪着永嘉,心中未免有些愧疚,虽然觉得刘仲文这样殷勤不太妥当,但刘仲文对永嘉好,倒也不是白白的好,时常借机有求于凤集,这样坦坦荡荡的有来有往,凤集便释然了,只叮嘱永嘉不要在刘仲文面前露出马脚来,便不再管。
至于十二郎,他果然和凤集私下见了面,坦诚过往,实际发生的事情基本和卢小郎君所知相去不远,卢小郎君唯一不晓得的就是十二郎闯宫那夜,李淳和他是怎么说的,关于这一点,十二郎也没瞒着,他闯宫是闯了,也见到了李淳,同时还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顾海晏,顾相公。
父亲把甚么都说明白了,他赴死之心已决,但不想顾家就此断了香火,所以逼迫十二郎接了李淳的敕命,然后让李淳将十二郎关在宫里,一直到顾家问斩。等十二郎脱困出来,已回天乏术,他能做的,只有继承父亲的遗志,辅佐这个皇帝,拱卫这个大唐。
可是世人只道十二郎卖父求荣,十二郎没有任何办法为自己解释。他戴着那顶仿佛染着血光的大将军冠,行走在世人鄙夷的目光中,心如死灰。
凤集没法子对十二郎全然释然,可也没法子再去说他甚么,二人的关系就那么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在朝中既不互相打压,也没有互相扶持,竟好似两条分道扬镳的河流,似乎再没有交汇的一天。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数年匆匆而过。李淳倒是没有辜负凤集的期待,确乎是个明君,杀伐决断,勤勉执政,奉行节俭,时人都赞他是小太宗,世风为之一清,各节度也摄于新圣人的名头,偃旗息鼓,收敛了许多,一度险些倾覆的大唐帝国似乎渐渐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
凤集并没有做官,这些年一直是个白身,未曾接受任何官职,只以谋士的身份待在李淳身边。但天下人都晓得这位白衣宰相,少年成名,多谋善断,却被宗族除名,被恩师弃绝。然则这位毁誉参半的白衣宰相,却在最桀骜不驯的藩镇节度那里都被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世人并不晓得他一介书生,是怎样压服那些藩镇的气焰的,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似乎大唐帝国有这位白衣宰相一天在,就不会再有藩镇做乱。
李淳对凤集也礼敬有加,甚至曾经希望凤集做他的太子太傅,将未来的大唐江山托付到凤集的手中,凤集却还是拒绝了。这让李淳心中很有些不安,当年凤集说过的那些话他还记得,他要的东西,先帝给不了,他李淳能给么?凤集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他怎么可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