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何其不公。
王希平最新的一封的亲笔信很快寄到了凤集手上,前面还是平日里那些,说些在边荒的苦楚经历,自己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这样的话,却没再求请凤集帮他调回京城,而是诉说自家小儿颈间瘿肿,热苦不堪,闻说昆布可以治这个病,因此请凤集帮他寻些上好的寄过去。这本是小事,凤集怕下人买的不好,永嘉这几天又有些软洋洋不想动弹,他便独自去了一趟市场,先去离得近的东市,奇怪的是那些干货店竟统统没货,只得又去西市。从东市到西市,怎么走都要横穿朱雀街,这是京城纵贯南北的大路,人来人往车流密集,时常有冲撞发生,凤集身穿白衣又是一个人骑马,自然无人相让,在一个转角处,便有一辆不开眼的马车飞快冲出路口,直通通望凤集身上撞过来。
与此同时,在柳宅窝在软榻上正懒洋洋玩着九连环的永嘉霍然跳了起来。
是阿羽的味道!血的味道!
小臂上的伤痕一下子热烫的惊人,永嘉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永嘉前脚出门,禁军后脚就把柳宅团团围了,柳宅平日里除了凤集和永嘉,只有一对老夫妻洒扫炊煮,此时不由得战战兢兢抱成一团,眼看着凶神恶煞的禁军冲进门,直奔永嘉的卧室,一通翻箱倒柜,翻出来一只小小的石头匣子,临行顺手把两夫妻一并带走,关好柳宅大门。禁军们目标明确,动作神速,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邻居都没惊动几个。
此时此刻的朱雀大街已经乱成一团,许多人喊着“撞死人了!”纷纷围过来,转眼就堵得这一片水泄不通,想看热闹的人怎么挤也挤不进去,一个小乞儿蹲着身子一路往里钻,钻到一半就被几名彪形大汉拎住后颈丢了开去。
人群当中是一圈衣甲鲜明的禁军,箭上弦刀出鞘,一个清矍劲瘦腰佩一柄赤红长刀的将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昏迷在地上的凤集抱起来,送上了马车。。
马车周围层层叠叠的帘幕遮住了周围人的视线,帘子里头一直等待着的李继恩从袖中掏出一小包药,用指甲挑了一小撮,轻轻吹入凤集的鼻孔。
马车微微一晃,又重新动了起来,周围开始还是一片嘈杂,过了一会,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一阵,听得蹄声得得,带起了阵阵回音。
李继恩是如此熟悉这种声音,这是经过朱雀大门宽阔厚重的门洞一定会响起的回音。过了朱雀大门,就是宫城。
他袖着手靠在车壁上,望着凤集微微出神。
扪心自问,当年若没有凤集的谋划,也就不会有他李继恩的今天,李淳一旦即位,第一个要清洗掉的就是顺宗朝的老人,他李继恩首当其冲,所以凤集怎么也算得他半个恩人。而且凤集一向不摆世家架子,对宫人颇有关怀,他李继恩只是没了子孙根,并不是没了良心,若只是为了自己,他是不会对凤集做下这样的事情的。
可是同样是恩人,大家与柳凤集,此时此刻他只能选一个,一个天子,一个白衣,他已别无选择。
而且,他默默的想,连那个当年和柳凤集情如兄弟的顾清庵,不也一样背叛了柳凤集么?还有那个王……王甚么来着?这些人统统背叛了柳凤集,多他一个李继恩,并不算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西市——唐长安城的商业街,分东市西市,西市是丝绸之路的终点,东来的客商往往就在这里卸货买卖,加上西市这边人口不太密集,房屋租金相对便宜,也方便商贾囤货开店,因此比东市更繁华热闹。)
(百戏——唐代对于各类歌舞杂技魔术等等的统称)
(角抵——就是相扑)
唐代长安城地图。
这是早期大明宫还没有修的时候。后来在宫城东北角修了大明宫,但长安城主体结构不变,这篇文不涉及大明宫,图省事就选了这张图
(蒲桃——就是葡萄。唐代葡萄酒已经传入中国,而且盛行一时。)
(市令——从战国至唐,城市中有特定的商业区,称为“市”,由政府派官管理。其长官,隋以前称市长,隋改为市令,唐时沿用隋制,也叫市令,隶属户部。)
(瘿肿——也叫瘿病,就是甲状腺肿。)
(昆布——一种海带,葛洪的《肘后方》就记载有昆布海藻可以治疗甲状腺肿。)
☆、第十七章妖怪
第十七章妖怪
在皇位上坐久了,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李淳并不能记住所有那些人都叫甚么,长甚么模样,但王希平这个人他还依稀记得,还记得凤集对他说过,王希平是个人才,希望他能重用。此人的确是个人才,当年他做出对王希平贬谪决定时,心中还有那样多的自责和无奈,而今时今日,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记不起这个人当年的模样。
这样一个眼珠浑浊,似乎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写着不甘与渴望的人,竟然会是凤集的挚友,而表面上对自己恭顺有加却处处提防的凤集,竟然会对这个人毫不设防。
只是一封信,一个小小的委托而已,凤集竟然会为了这种小事,独自走在长安的街市上。
是歉疚?是补偿?他同样会照顾陶宣的家人,却不会对那母子两个如此全无戒心。这位一心一意要做孤臣的柳凤集,毕竟还有牵挂,有牵挂,就有弱点。
李淳眯起眼睛,看着阶下的王希平:“你认真做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但事情还不曾做完,你就急吼吼要朕把你家人都赦回来,是何道理?”
王希平哀求道:“陛下,罪臣的儿子的确病重,当地缺医少药,病势难起,恳请陛下恩准罪臣接他回京治病!罪臣愿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朕要你粉身碎骨做甚么。”李淳淡淡道,“只要你替朕办成了这桩事情,自然会让你父子团圆,你办的越利落,你儿子越早返京,而且朕还会赐他个出身,也好给你养老。”
王希平大喜叩头道:“罪臣明白,罪臣自当全力以赴!”
长安城某处,一片黑暗中,凤集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头隐隐作痛,眩晕中恍惚回忆起那辆马车向自己撞过来时的情景。
应该是被撞伤了。
可是如今这是哪里?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了一阵,发觉身下是张宽大的木榻,床褥厚软馥郁,带着淡淡的龙脑香味道,帐子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丝滑软垂,还有摸起来就很繁复的绣花,显见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
他勉力支撑起身子,撩开层层帐幔,摸索良久,摸到一盏瑞鸟衔环的宫灯,旁边还有个轻飘飘的火折子,打开火折子吹亮点起宫灯,调亮,借着灯火向四周望了望,却见自己身处一间小室之中,黑沉沉不见天光,目光可及唯有一席一榻一几而已。
凤集想举灯查看一下,却意外发现这盏宫灯沉得吓人,他只道自己伤后力弱,又待奋力去举,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子角落响起:“别试了,那是嵌进砖石里头的,任你多大力气也拿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