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看热闹的大人们早互相打听清楚了这位是谁,又听他刚才颠三倒四说的那几句话,似乎从前便见过苏伍的笔墨,这倒奇了,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是怎么和深宫中的红人搭上线的?今日突然出现,莫不是沈大人授意,叫他来和梅长苏比书法?虽然跟事先讲好的规矩不合,但众臣连输六天,均觉事急从权,只要皇上不反对,那也就不必拘泥这些小节了。
想到这众人的视线自然都投向了这位的上司沈追,沈大人摇头苦笑,拉着蔡荃先行告辞而去。余下的人抱着重重不解和一线希望,一直观望到梅长苏写完字,秦侍书却完全没流露出要和他比试什么的意思,捧着那字幅左看右看,摇头晃脑,时不时伸出食指在空中虚描,不但压根没搭理周围一圈比他官职大许多的重臣,连就站在他跟前皇上显然都已被忘到九霄云外了,众人这才明白——这书呆哪里是来叫阵的,分明是给对方助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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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赌赛的最后一日,满朝臣子,以文官尤甚,都有些像霜打了的茄子。到了这一步,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苏伍才学确实不在这朝中任何一人之下。唯盼今日压阵的蒋老夫子能赢一场,好歹给朝臣们挽留几分颜面。
众人寄以厚望的蒋老夫子乃是宗学的夫子,当年也是一代鸿儒,与太傅黎崇曾是莫逆之交。后来黎崇被贬,他苦谏无果,反被萧选夺了官职,若非他母亲乃是郡主,只怕也已死在贬谪之路上。他心灰意懒之下从此闭门谢客,再不问朝堂之事。直到萧景琰继位,亲自登门去请,他才看在这位年轻天子替赤焰军和祁王翻案的份上勉强答应重出。
老先生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一开始听说要他去和皇帝的男宠比试,差点把上门请他的同僚用扫帚打将出去。后来听明来龙去脉,觉得满朝臣子的脸面加上皇子的教导培养,果然是事关重大,这才应承下来。
他可不知自己和这苏伍其实渊源颇深,当年林殊在黎崇座下听讲时没少和他打交道,彼时他未经变乱,脾气十分温和,还时常替捣蛋挨罚的林家少帅求情。
梅长苏虽然早知最后一日会对上他,但亲眼看到当年精神矍铄,笑容明朗的蒋夫子如今已霜雪满头,老态龙钟至此,还是禁不住心酸。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道:“请先生赐教。”
蒋老夫子睨了他一眼,心道这男宠倒跟他想象的那般男生女相,妖娆造作的模样有些出入,礼数也还算周全,却怎地如此不知自爱?
他自持身份,雅不欲和这种人多说,哼了一声坐下,便直接开始发问。
众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听着,却听苏伍姿态恭谨,措辞客气,但依然是每一个问题都对答如流。过得一会儿蒋夫子不禁微露惊讶之色,忽地话头一转,问道:“你听过黎崇老先生之名吗?”
梅长苏听他提到亡师,语气更是庄重,道:“家父早年曾有幸在黎老先生教坛听讲,学生幼承庭训,对黎老先生也是万分钦佩的。”
蒋夫子瞪眼道:“哦?敢问令尊大名,说不定与老朽还是旧识。”
梅长苏道:“家父只是边鄙野村中一个不第学究,哪里有幸认得先生?”
他不肯说,蒋老夫子也无可奈何,瞪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叹道:“难得,难得。”
梅长苏跟着起身,正要说话,蒋夫子又看着他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
群臣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去看皇上的脸色——任谁都明白他这“难得可惜”四字评语的意思,难得自是苏伍的才华难得,可惜却是可惜如此才华却他屈居后宫。但能侍奉皇上本该被视为三生有幸之事,怎么能说“可惜”,倒像是指摘皇上浪费人才似的。这话可算大不敬,又是当面给苏伍难堪,要是皇上动起怒来……
庭生心中一紧,只怕老头这话戳了苏伍痛处,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他,却见他正微微侧身,双眼凝视着父皇,嘴角挂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同时以极小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庭生下意识地抬眼向御座上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父皇也正凝视着苏伍,原本紧绷的脸色一点点软化,眼中那似乎是担心又似乎是愤怒的情绪慢慢被温柔取代——那种只有看着苏伍时才会流露出的温柔。
明明书房里挤满了人,他们两人相距也不算近,但庭生这一瞬间却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被他们排除在外,两人的眼中除了对方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和事。
也是在这一瞬间庭生确定了,父皇绝不只是把苏伍当成谁的替身而已。
第47章
蒋老夫子不解风情,也不大懂得看脸色,说完他要说的话后对着御座一揖到地,然后极干脆地转身走了。
群臣觑着皇上脸色如常,并没有怪他无礼的意思,松了一口气之余,忽然想到己方这就算输了,而且是输得彻头彻尾,毫无转圜余地,一个个脸色不禁又都古怪起来。
萧景琰扫了一眼下面神色各异的臣子们,看到宋御史缩在最下首一席上,此时脸色灰白,难看到了极点。似是感应到他目光,宋铮抬起眼睛,和他视线一对便浑身一哆嗦,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萧景琰微微冷笑,他原是憋着一股气,专等着此刻打算好好问问以宋铮为首的几位张口男宠闭口佞幸的大人对这七日赌约的结果有何感想。可这时眼见宋铮这落水狗般的神态,反而不屑于与他多说了。心道反正以这等小人的脾气,定会觉得自己失了圣心,又得罪了皇帝身边最红的红人,从此后整日担心自己和小殊跟他算账。就让他去惶惶不可终日,自己何苦跟他逞口舌之快,倒显得格局和他一般狭窄似的。
当下示意两个中证宣布结果,打定了主意今天下午要闲散半日,就赖在养居殿和小殊饮茶聊天好了。
柳澄与蒙挚一同宣布了苏伍取胜,小皇子又要跳起来拍手叫好,梅长苏深知做人留一线的道理,这个时候不论如何不好再让群臣难堪,急忙悄声叫飞流把萧玓带出去,庭生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顺势站起,对萧景琰躬身道:“父皇,儿臣先送玓儿回正阳宫吧。”
萧景琰点点头,庭生便和飞流一边一个携了萧玓的手出去。群臣互相看看,都觉脸上无光,心中无趣,也纷纷向萧景琰行礼告退。
蒙挚独自慢慢走在众人后头,梅长苏看着他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经过,想起从前那个“小殊长小殊短”待自己如兄如父的蒙大哥,不免有些怅然,视线不自觉地追着他出了书房。
不知何时已走下御座踱到他身边的萧景琰忽然扬声道:“蒙卿。”
蒙挚停步回头,躬身道:“臣在。”
萧景琰道:“你今日不当值,不必急着出去了。难得今日高兴,随朕去养居殿用膳吧,咱们都闲散半日,聊天饮茶,陪飞流过招,你看如何?”
蒙挚怔了怔,不自觉地瞥了梅长苏一眼,道:“自是但凭皇上吩咐。”
三人出得书房,就见萧玓拖着庭生迎了上来,叫道:“父皇,玓儿不要自己回正阳宫!玓儿要和飞流哥哥庭生哥哥出宫玩!”原来这几日比试过后庭生都带着飞流去自己府上玩耍,却以萧玓年幼不肯带他同去。他已委屈了许久,只是碍于母后严命不敢找父皇耍赖胡闹,今天听庭生哥哥说苏先生大获全胜,父皇一定龙心大悦,又实在太想跟两个哥哥一起,于是决定冒着回正阳宫被打手心的危险,怎么也要向父皇求上一求。
萧景琰确实心情甚好,俯身牵了他手笑道:“你还小,出宫玩可不行。”眼看萧玓小嘴一扁,一双大眼中水汽迅速凝结,才又道:“不过父皇可以叫庭生哥哥和飞流哥哥在宫里陪你玩,好吗?
萧玓顿时笑逐颜开,拉着父亲的手连连摇晃:“谢父皇!谢父皇!”又伸长胳膊把庭生也牢牢抓住,扬起的小脸上一派“看你这下朝哪跑”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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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居殿后头的御花园,由于今上好武的缘故,辟出了好大一块空地供他舞刀弄剑。空地周围高树环绕,树下也设了锦垫案几。今天人多热闹,宫人们又加设了几张席桌,几人在树下席地而坐,饮茶闲聊,竟硬是在这深宫中找出几分野趣来。
蒙挚刚刚与飞流打了一场,坐回席上休息。萧景琰看他们打得酣畅,也不禁技痒,叫了庭生下场,要“看看他的进益”,飞流站在一边掠阵,他当年教导过庭生几天剑法,此刻颇有几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架势,不住口地批评“太慢!”“右边!”“小心下盘!”“唉……笨!”萧玓在一旁大呼小叫地跟着凑热闹,一时鹦鹉学舌地跟着飞流叫嚷,一时又喊“父皇加油”“庭生哥哥加油”,立场十分之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