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梅长苏的日子就变得空前忙碌起来,连那个字痴秦侍书都求得了皇上的恩典,得以十天半月的入宫一次,与自己奉若神明的苏先生讲论切磋书法之道。梅长苏对这个单纯到有些傻乎乎的小侍书倒是十分青眼有加,待他格外亲厚些,不像对其他朝臣那般拿捏着分寸,疏离客气至极。
往来的朝臣中自然有怀着别样企图的,只不过一面之后发现苏先生说话滴水不漏,皇上又总是不近不远地坐在一旁,也就明白了此路不通——而凡是梅长苏觉得居心叵测,话不投机的,见一次之后也就再没第二次了。
有萧景琰这个全天下最坚实的挡箭牌在前,跟朝臣们的来往倒还不算伤神费力,更令梅长苏头痛的是后宫之中——静姨虽说了不便时时来看他,但还是隔三差五便以看望儿子孙子为由驾临养居殿,平日更是各种羹汤补药流水价地派人送来,短短月余时间生生将他喂胖了一圈。
而宫中其他人观风望势了这么久,如今见尘埃落定,苏先生这股风劲头足可直上青云,岂有不跟着逢迎讨好的道理?纷纷摆出要将从前怠慢了苏先生的份加倍补足的架势,连带着小文砚儿几个在宫中都身价百倍起来。
内廷司一天三次的朝养居殿送东西,虽然苏先生不是女子,无法进献金珠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但黄主司脑子何等活络?价值连城的金玉珍玩不敢送,细巧精致的笔墨纸砚、扇坠玉佩却是惠而不费的。
御膳房也不甘示弱,每日必派人来打听苏先生今日胃口如何,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知道苏先生疼爱飞流小公子,而飞流小公子喜欢糖果点心,便每天变着花样的做了送来。梅长苏每日既要给庭生讲书,要应付朝臣,又要抽出空子去慈安宫,对上门送礼奉承的太监掌事们也不好太过怠慢,还得盯着飞流不让他吃坏了牙吃伤了肠胃,简直忙得焦头烂额。终于在某一天司制司*的某位公公捧着一匹华贵夺目的衣料上门,要给苏先生裁添新衣之后,梅长苏的忍耐到了极限。偏偏萧景琰回到养居殿,看到案几上放着的那匹色作翠蓝上有金丝银线暗纹的布料,问清由来后没撑住笑出了声……
第二天起上门送礼的人统统被高湛笑眯眯地挡了回去——皇上说了,苏先生近日事忙,不许我们拿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去扰他。皇上还说了,有什么好东西要送给苏先生的,先送到朕这来,让朕开开眼。
连御膳房送糖的都被拦了,理由是飞流小公子这些天吃多了糖果,饭也没好生吃,昨日起肚子就不舒服,把苏先生急坏啦!
送糖的小跑着回去复命,把御膳房掌事的吓出一脑门冷汗——飞流吃坏了肚子事小,惹怒了苏先生事大,这马屁可算是拍在马脚上了,但盼飞流公子金贵的肚子赶紧好起来,苏先生不要见怪才好啊。
——
后宫中人大献殷勤的风潮被扼住,前朝的官员发现苏先生不肯当梯子,也只剩下若干真心欣赏他才华想与他结交的继续来往,梅长苏这才得以松一口气。
这天秋高气爽,响晴薄日,梅长苏心头畅快,终于答应了尹侍郎的邀约,打算出宫去尝尝那被他夸得天花乱坠的梨花白。
萧景琰本来不打算同去的,怕自己去了众人拘束,梅长苏也不得尽兴。可一听说尹侍郎还把小秦侍书叫上作陪,立时就改了主意。梅长苏不懂他这般反复是何缘故,上次他出宫遇刺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蔺晨又迟迟没有消息回来,无论如何不想让他冒险,劝了几句劝不住,就打算派人去回了尹侍郎,自己也不去了。
萧景琰却想他难得松口肯出宫散心,哪里能让他就此不去,软磨硬泡诸般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过想陪你去宫外走走,从前你要筹划大事,又瞒着我身份,虽在金陵住了两年多,咱们也没能把臂同游一回。”说着眉头深蹙,满面感怀愁绪:“唯一的一次在酒楼见面,还是我误会你利用霓凰,对你说了那许多混话,连酒都没和你饮一杯……”说完长叹一声,“罢了,你实在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有飞流和蒙大统领跟着,我也放心。只是如今风寒露重,别回来得太晚了。”
梅长苏明知他这番造作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软,还是禁不住心软了。想到这次有飞流和蒙挚在旁,又是青天白日的,或者不至于再遭遇凶险,踌躇着道:“你实在想去就同去吧,但要请蒙大哥做好万全的准备。”
萧景琰脸上的愁绪立刻一扫而空:“那是自然!”
那酒楼就在横塘边,梨花白确是极好,菜肴也甚是精致可口。尹侍郎早就定下了个临湖的雅间,推窗望出去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湖光滟潋,微风吹拂之下,一股草木清香直透胸臆,端的是个雅致清幽的好地方。
一行几人都不是拘束刻板之人,只有秦侍书见着白龙鱼服的皇上有些惶恐,但这点惶恐完全抵不过他对苏先生的崇敬,落座片刻之后秦侍书就忘了席上其他人的存在,只一门心思地盯着梅长苏专注听他说话,并且见缝插针地将话题往书法上引。
总而言之宾主尽欢。
除了期间飞流因为苏哥哥不让他饮酒而闹了点小脾气,但这点小脾气在店家端上飘着鲜红枸杞的奶白细滑的梨肉甜汤后,也就轻易的消散了。
待到众人尽兴道别,天色已然擦黑,一钩弦月刚刚从横塘东面的小山背后爬上天空,冰棱似的挂在那里。
尹侍郎和秦侍书各自回府,剩下四人按辔缓行,慢慢朝禁宫的方向去。萧景琰抬头看看天边的月色,再看看眼前青石板泛着冷冷青光的长街,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还时常在这个时辰偷溜出宫来见身边这人,如今却得并辔同归,不由忽然生出一种“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的感慨。
梅长苏似是也有所感,侧头向他看来,二人相视一笑,梅长苏忽地一提马缰,叫道:“看谁先到宫门!”说着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便奔了出去。萧景琰笑着打马跟上,口中道:“你又耍赖先跑!”
蒙挚顾忌着皇上和苏伍说话,不便离得太近,和飞流两人辍在后面,这时见两人忽然打马狂奔,不禁大惊,赶忙纵马追赶。飞流觉得有趣,跟着策马奔跑起来。只是他们四个此时的坐骑都不过普通骏马,体力速度相去不远,他想要要后来居上谈何容易?跑了一截眼见追不上,飞流干脆弃了马缰飞身而起,展开轻功和几匹骏马竞逐。
他轻功之佳当世恐怕无人能及,长途奔驰自然不如马匹耐久,但短程冲刺一般骏马却远不是对手,果然几个起落间便越过了梅长苏,跑到了最前头。
待到三人三骑奔到禁宫角门处,飞流早已笑嘻嘻地坐在墙头上等他们了,而守门的禁军完全没察觉他的存在,见皇上回来了才赶忙上前行礼牵马。
这时飞流从墙头跳下来,落在梅长苏跟前,脸上满是得色:“飞流,赢了!”倒把那军士吓了一跳,手中缰绳一抖,惹得大马对着他打了个响鼻。
梅长苏翻身下马,笑道:“自然是飞流赢了,苏哥哥骑着马都追不上你,飞流真是厉害。”
飞流得了夸奖,高兴得抱住他手臂,对萧景琰和蒙挚卖弄地抬下巴。蒙挚苦笑不已,心道别的不论,这苏伍对飞流倒真是和小殊像了个十足十。
——
皇上既已安全回宫,蒙挚便告辞回府去了。萧景琰摆手让要跟着送他回养居殿的禁军退下,和梅长苏专拣着花园中的小径曲曲折折地缓步而行。花园中秋虫唧唧,交织着风拂草木的簌簌轻响,一派静谧中,萧景琰忽然伸出手来牵住了梅长苏的手。
梅长苏脸上一热,看了看在前头蹦蹦跳跳的飞流,垂下眼睛没有挣脱,两人相贴的广袖下十指紧扣,就这么不言不语地慢慢在花草掩映的小径间穿行。
走了一会儿,梅长苏忽然笑道:“那个尹侍郎,和蔺晨倒有几分相像。”
萧景琰哼了一声:“想他了?”
梅长苏点头:“嗯,想他了。”
话音未落手就被重重捏了一下,梅长苏恍若未觉,悠然续道:“那小秦侍书也是个有趣的人。你明天宣他进来吧,前日静姨赏下的好茶,正好请他同品。”
他一边说,萧景琰的手一边越攥越紧,最后怫然道:“你待那书呆子倒真好,得了好茶怎么不想着请我喝一杯?”
梅长苏噗地笑出声来,斜眼瞥着他道:“水牛不是一向只喝水的么?”仰头作势闻了闻,又道:“不过今日似乎改喝醋了——好大一股子酸味。”
萧景琰这才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自觉吃一个书呆子的醋也颇失身份,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那秦侍书每次看到梅长苏就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心中总是不痛快,梗着脖子哼哼:“我还在旁边坐着呢,他就敢那样盯着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