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瑢闻言莞尔,只略略一抬手,命那小厮将手中托盘罩着的丝绸掀开,露出一柄玄黑鎏金的鱼皮鞘佩剑来,“你这佩剑破损严重,我替你重新锻制了一次。”
陆升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佩剑。悬壶沉重锋锐,他昨日连挡数剑,剑锋又是卷刃又是缺口,如今拔出来一看,却已然光洁如新,银光潋滟如春水,散发森然寒气。
他脱口赞道:“好剑!”又随手一挥,喜道:“重量也正好……谢瑢,你一宿未眠,莫非就是为了铸剑?这却如何敢当……在下愧受了。”说罢当真对着谢瑢郑重长施一礼。
谢瑢似笑非笑,安坐受他一礼,又道:“剑是礼器,上奉天意,下承纲纪,你好自为之。”
陆升只觉他这一番叮嘱大有深意,左右想不透,索性不去想,将佩剑挂在腰间,同谢瑢告辞后,匆匆点卯去了。
才离了谢府,就在落马桥畔遇上姬冲,那少年细细看了陆升,方才长舒口气道:“好在陆大哥无事,不然你家兄嫂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陆升失笑,在他后颈拍了一巴掌,“小伤罢了,切记对我兄嫂保密……昨日事出紧急,倒多亏谢瑢知会你们。那耀叶……如何了?”
姬冲嘻嘻讪笑,一面揉着后颈,一面将善后的处置一一禀报。
昨夜羽林十二营将耀叶尸首运回营中,亦自兴善寺借了凶器,虽然半截剑刃被毁,但卞庆不愧为仵作第一人,技艺高超,复原剑刃后,验出同那几具尸首伤口吻合。随后又叹道:“十里坡的佛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莫非当真是妖孽作祟……”
陆升闭目,肃容道:“作祟的并非妖孽,而是人心。”
他说得高深莫测,倒叫姬冲听得云里雾里,愈发茫然了。
二人一面商谈,一面走出竹节巷,姬冲却突然压低嗓音道:“陆大哥,你看。”
陆升循他目光所示方向看去,一辆装饰华贵的银色马车穿过巷道,正正停在了谢瑢府邸门口。
那马车外挂着的羊角琉璃宫灯上,端端正正写着个彭字,陆升眉头随之紧皱起来。
第9章千年妖(一)
眼见得那马车只稍候了片刻,便进了谢府,姬冲低声道:“想不到那位谢公子竟同彭城王世子是旧识。”
彭城王世子,单名一个愈字,在建邺城中,乃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盛名原因有二,其一是世子容貌俊美,若是抛头露面,比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有过之而不及;其二却是其人极好美色,无论男女,若因美貌入了世子眼,十有八、九,莫不手到擒来。
念及此节,陆升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谢瑢风华无双,莫说女子,就算男子看见也要动心,彭城王世子若是纠缠不休,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姬冲却笑道:“陆大哥,这位谢公子并非简单人物,彭城王世子必然不敢乱来。”
这少年性情活泼,同城中三教九流皆有往来,总能打听到各色情报,是个不大不小的百事通。
陆升便问道:“何以见得?”
姬冲道:“陆大哥同谢瑢公子交好,竟不曾听过传闻?”
陆升道:“我何时同谢瑢交好?不过阴差阳错一同办案罢了,那公子性情乖僻,生人勿进,若真有至交好友倒是奇闻一件……什么传闻?”
姬冲笑道:“传闻谢瑢公子幼时体弱,是得了一位仙人点化方才平安成年,又习得高深仙术,本领出神入化,能驱动妖魔、调遣五鬼,那世子如何敢招惹。”
虽然不见得当真有驱动妖鬼之力,陆升仍是忆起谢瑢一声令下,就害他非但将随身细软尽数上缴,更险些宽衣解带的事来,这等本事,绝非等闲人物,委实不必他多操心。
眼见得大门关上,陆升便转身,苦笑道:“言之有理,是我关心则乱。”随即不再耽搁,同姬冲一道回清明署去了。
清明署一举破了三桩断头案,固然是件大功,结案的卷宗、呈上的陈词却叫陆升冥思苦想了整整一日,待他写完“末将司民功曹陆升拜呈”九字,已过了戌正时刻,眼看着就要宵禁。
他本想再往谢府拜访一次,如今只得作罢,匆匆回了家去,自然被兄嫂一通训斥,责备他好酒贪杯,险些误事。陆升既未贪酒,更未曾误事,也只得委屈受了,再三认错。
如此过了两日,署中杂务方才稍了,陆升难得偷来几刻闲暇,取了本杂书正要翻看,却突然听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喧嚣声,鸭群吱吱嘎嘎叫得震耳。他才打开门,便见院中麻灰羽毛漫天飞舞,一只肥腴大鸟当面扑来。
陆升不假思索拔剑便斩,却好似砍到薄纸一般,剑锋轻易滑过,呲一声轻响,如裂丝帛,那无辜水鸭就被斩为两半,落在地上,洒了满地羽毛鸭血。
院中一干羽林卫俱是惊骇,陆升却也同样微怔,朝自己手中的佩剑望去,剑锋斜斜向下,一点血水顺着剑刃滑落后,整柄剑纤尘不染,明澈得犹若无瑕清光。
这时却有个熟悉嗓音朗声笑道:“半年不见,你的剑术又有精进了,抱阳。”
抱阳正是陆升的表字,他闻声望去,便见姬冲领着一名长身昂藏、戴玄纱笼冠的青衣书生穿过长廊,一面躲避满院子飞腾的水鸭,一面走了进来。
他立时收了剑,大步朝那书生走近,喜道:“云常兄,别来无恙!先生……是否安好?”
那书生姓沈名伦,表字云常,与陆升乃是昔日松风书院的同窗。
自十六岁之后,陆升加入羽林卫,水月先生便不肯再教他,相反却对沈伦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两年前水月先生离开松风书院,投入陈留王门下做幕僚,沈伦也追随恩师,同样在陈留王府中做门客,去了陈留郡。
虽然这二人一从文一从武,却一直知交极深,犹若管鲍,彼此都是以表字相称。
沈伦生得儒雅温文,颇有君子风仪,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同谢瑢那略带讥诮的冷笑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同陆升抱拳见礼,又笑道:“恩师云游去了,不知所踪,信中道一切如常,不必挂念。我自然也都好,倒是抱阳,你过得愈发生龙活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