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春秋并未言语,反而看向林琅的方向,督敬司门口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虽是仲秋节但督敬司尚未落衙,听闻有人敢击鼓是督敬司的主司王渊王大人亲自出来的,王渊让手下将林琅带进去审问,林琅却连退几步执意不肯进去,王大人佩服击鼓之人的勇气心下便有几分好感,并未直接动粗,而是想劝他顺从,王大人开口,“你既击鼓鸣冤,为何又不肯入了督敬司细说,你到底有何冤屈,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林琅目眦欲裂朗声大喊,“我状告当今太子,告他残害忠良,害安国将军叶惊澜惨死丰州城,林琅苟活至今,便是要同王法讨个公道!”
叶悔之浑身血液如凝住一般,费了许多力气才能转头看向季沧海,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惊疑不定,“将军,他刚刚说什么?”
季沧海冷冷的望着远处的林琅,并未听见叶悔之的话。
“是真的,”左春秋看向叶悔之面露不忍,“小叶将军真的出事了。”
王渊见事情扯出了太子,吓得赶紧让当差的将林琅带进督敬司,林琅身为叶惊澜副将本事了得,四五个壮年人也扯他不动,林琅大声叫喊,“太子混账,不听我家将军劝阻非要出城打猎,将军知道带人去追,太子早已被慧王人马盯上,我家将军舍命救他断后,他进城便叫自己的人封了城门,我家将军退回城下竟进不得城,待我们赶到强开城门,我家将军早已被叛军乱箭射死,我家将军十三岁上沙场,十七岁封将,我家将军替温家守了整整十五年南境,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竟死的这般冤枉,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温家便是这般恩将仇报残害忠良的吗!”林琅喊完嚎啕大哭,连周围的百姓也红了眼,纷纷涌向督敬司要将林琅从督敬司的人手中抢出来,王主司见情形大乱立即加派人手,叶悔之强自镇定,盯着左春秋看,“他字字属实?”
左春秋心中也是情绪翻涌,平了平气点头,“字字属实。”
“太子现在何处?”叶悔之问的平静,平静里却透着实打实的杀意,左春秋知道叶悔之杀得了太子,可杀了太子的后果叶家承担不起,左春秋望向季沧海希望他劝着些,季沧海只是无言的看着叶悔之,虽然未说片语,可紧咬着牙关依然微微颤抖的两腮便可知道他心中此时是何等的震怒,左春秋叹了口气,“两位听我一句,这仇我们只能徐徐图之,不为别的,小叶将军夫人的肚子里还怀着遗腹子,难道你们要杀了太子然后用叶家满门陪葬?”
季沧海握住叶悔之的手,攥的两个人都觉得发疼,叶悔之渐渐冷静下来,“左春秋,你到底是谁?”
见叶悔之终于肯好好说话,左春秋松了口气,“不敢欺瞒二位,我是跟着郁主司做事的,郁主司早就交待给我们过一份名单,言明如遇见名单上的人家有什么事端,一定要尽全力保全,这名单排着前两位的便是柳家和叶家。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太子随行和护军中都有郁主司的人,事情一出太子严令封锁消息,自己也连夜逃回皇城,永州那边的人知道要将此事闹出来千难万难,商量出了一条对策便是要让一个能让百姓信服他言语的人日夜兼程赶在太子回城处理此事之前将事情闹出来,林琅那日代小叶将军去检查丰州武库逃得一劫,他既有以命为小叶将军报仇的决心,身为小叶将军的副将也有这个说服力,所以那边的人做好安排,我这边知道后立即去求了平恩侯,小叶将军是平恩侯的亲侄子,遭此不测恨不能找太子拼命,但平恩侯府只有恩宠并无实权我不敢拖他下水,只让他今日在门口施米将百姓都吸引过来,事情像现在这般闹大,纵是太子也没本事瞒得住天下人了。”
叶悔之发问,“既然你们能用这几天做出如此周密安排,却腾不出一时半刻将此事告知于我?”
左春秋深深的鞠躬行了一礼,“此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
叶悔之满腔愤恨思绪纷乱,还是季沧海开了口,“你速回叶家,半君怀有身孕,定不能让她知晓此事再让孩子出意外。”
☆、55
督敬司有督敬司的渠道,叶宗石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路子,更何况叶惊澜的事出在军中,八月十五一早叶家已经得了消息,叶悔之和季沧海赶到叶府的时候叶家大门紧闭,守在门口的不是门房而是四个亲兵,亲兵同季沧海和叶悔之问了好,直接言语叶老将军有交待,今日叶家闭门谢客,若是二少爷回来了直接去书房便可。
季沧海嘱咐叶悔之见了叶家二老要冷静,自己回去派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季沧海虽耿直却并非外人觉得那般一根肠子,各处军中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人,只不过他与叶惊澜交情匪浅并未在叶惊澜处安**人手,反而如今成了最后知道消息的。叶悔之应了季沧海,目送季沧海离开才由下人引着去书房,可去书房的路却走得步步艰难,叶宗石领兵征战多年对生死也许稍稍看得开,可叶老夫人年轻时候失了女儿,如今连唯一的儿子也没了,叶悔之以为自己同叶老夫人并没什么感情可谈,可如今却怕极了见到她心如死灰的样子。下人应是先前得了吩咐,将叶悔之引到书房门口便恭敬的告退了,叶悔之步入书房第一眼看到叶宗石的时候才觉得,这个被南溟国奉为战神的男人真的老了,叶宗石静静的坐在书案后面,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可整个人让人觉得满是苍苍暮色,连眼神也不复往时威严,出人意料的是叶老夫人,她虽双目红肿但仍是往日那副端庄得体的样子,见了叶悔之也是她先开口,“悔之,你大哥出事了。”
叶悔之忍了忍情绪答说自己知道,尽量平静的将督敬司门口的事和左春秋的事讲了出来,叶悔之的话终于引起了叶宗石的注意,他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心中想到的东西明显要多于叶悔之,“你大哥的事太子虽做的令世人寒心,但臣为主死是本分,这事儿如今虽然令太子在民间声名大坠,却并不能动摇太子的地位,就算闹开了不过是让我们叶家和太子彻底离心,虽然那个督敬司的人说的处处为我们,可他同你交情再好真的值得为了你得罪未来储君?”叶宗石缓了口气,“而且督敬司在暗处,晾在外面的只有我们一个叶家,此事并没表面那么单纯。”
叶悔之隐隐也有疑惑,却想不出关节所在,如今被叶宗石一点更觉得蹊跷,可是万事都抵不过叶惊澜的冤屈,叶悔之恨恨发问,“那父亲的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难道大哥便白白死了?”
叶宗石眼底流出一抹悲凉,“不然能如何,叶家虽手握重兵,可我能为了一己私怨将无辜百姓引入战火么,能因着自己儿子无辜丧命便让更多人的儿子去无辜丧命么,况且你大嫂怀了孩子,咱们还要为这个孩子的将来打算,明日早朝皇上若示好,咱们也只能服软。悔之,人人说我权倾朝野,可又能如何,我征战沙场一辈子没同敌军服过软,如今自己失了儿子却要委曲求全叩头谢恩,换做是你你可甘心?”
叶悔之悲从中来,“要如何甘心。”
叶宗石轻轻的转着手中的血玉扳指,那是开国皇帝赏给叶家的信物,“既然有人将我们往太子的对立面推,那太子的对立面自然是站了人的,明日上朝我自会忍让,将来你大哥的仇能不能报,太子能不能登基,那便要看那位的本事了,我叶家忠的是南溟国,忠的是南溟子民,若上位者无德我们只一味愚忠,反倒负了□□皇帝所托害了南溟百姓,如今皇上年纪渐长,夺嫡之事我本想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可如今已经由不得咱们不站队了,可这队也不能站的太早站的太明,毕竟太子已经是储君,而且那位算计了我们,我们自然要晾他一晾。”
听闻早年皇帝未立储的时候,几位皇子种种手段争位争的厉害,后来太子上位,皇上对已故徐皇后夫妻情深想帮太子扫平道路,而太子又不是个能容人的,是以当今圣上的几位皇子下场都不算太好,如今保全下来的只有一个当时远远避开了夺嫡之争的五皇子,一个名字深深印在了叶悔之脑中——温珏。
叶老夫人见父子两人说完了正事才开口,她嗓音有些黯哑,虽依旧从容却让人觉得不若往昔那般强势,“悔之,我有一事相托,你大哥总是要回家的,你去接他吧。”
叶惊澜只有叶悔之一个胞弟,自然该是他前去丰州扶灵,想到叶惊澜就这么去了留下满府老的老小的小,叶悔之心像被掏空了一般,认真的跪到叶老夫人面前,叶悔之规矩的磕了个头,“母亲放心,我明日便启程去接大哥回来,以后我一定会替大哥好好孝顺您和父亲,我离开这段时候千万请您和父亲保重身体,你们在叶家才在,我和大嫂还有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才有家。”
叶老夫人看着跪在跟前的叶悔之,两行热泪涌了下来,抬手慈爱的摸了摸叶悔之的头,“好孩子。”
一直忍着的泪,在叶老夫人抚上头顶那一刻再也忍不下去,叶悔之趴在叶老夫人膝上痛哭流涕,哄他开心的大哥没了,教他读书习武的大哥没了,常常欺负他的大哥没了,事事宠着他的大哥没了,再没人拽着他聊姑娘,再没人吃酸醋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再没人拉着他喝多了要比箭法,再没人变着法的给他送好东西,也许在南溟国所有人眼中百战不殆的战神是叶宗石,可叶悔之眼中的英雄却是从小拉扯着他不让他长歪的叶惊澜,叶惊澜年少成名用兵如神,他想在军中做一番事业只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位大哥,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多少危局也不能让他落入绝境的天才,却死的这般窝囊冤屈,这结局让人如何接受如何甘心。
叶家一片凄凉惨淡,皇家也好不到哪里,太子跪在地上被皇上一巴掌扇得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又泪流满面颤颤巍巍的跪了起来,皇上震怒指着太子大骂,“叶家是国之栋梁,是你将来继位的基石,如今你将叶惊澜害死,可知现在民间已经闹成了什么样,督敬司现在还被百姓围着让朕给公道,以后你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如何看你,你可知道史官会如何记这一笔,你可知道明日御史会参你多少本折子!我一直以为我南溟最大的幸事,是有这许多少年英才,有他们辅佐,你日后在位的日子定然太平昌盛,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你自己亲手毁了!”
太子抱着皇上大腿哭的越发凄惨,“父皇,我怎会故意谋害叶惊澜,儿臣当时命悬一线,儿臣差点就死在那儿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啊,我是真的怕了,我不是故意的,父皇你信我,儿臣差点死了啊。”
皇上被太子气的两眼发黑,强自镇定想着办法,太子千错万错毕竟是他宠爱的嫡子,听闻太子险些丧命做父母的如何会不心软,如今只盼叶宗石是个知道进退的肯授了他的恩至少将面子维持住,心中的嫌隙只能日后想办法慢慢弥补,好在听说叶家还有个二儿子,只要不是断了叶家的门户叶家自会为以后打算,总不至于拼个鱼死网破,想通了如何解决皇上缓了脸色,亲自将太子扶起来又吩咐了太监搬张椅子给太子坐,从被慧王埋伏到叶惊澜枉死再到他连滚带爬的逃回皇城,太子这一路连惊带怕消瘦许多,一分的凄惨在父母眼里也成了十分,皇上不忍心再为难他,“待会你回东宫宣太医好好诊查一下,朕瞧着你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叶家的事我会解决,日后你绝不可再生出这种事端坏了名声,你若同朝臣百姓离心离德,将来这大位如何能坐的安稳。”
太子抽噎着喏喏答是,一直立在旁边的督敬司主司王大人却是满脊梁的冷汗,皇上您教训太子非要当着微臣的面是何居心,这瞧了太子的笑话难保不会被太子记恨在心,还是说皇上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这是让我往外传一传皇上狠狠教训了太子,挽回一下朝臣的心。王大人心中转过许多想法,最主要的事儿还是得趁机开口请示,“皇上,那状告太子的人还关在督敬司里,不知要如何处置,微臣进宫的时候督敬司衙还被百姓围了个结实,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太子恨极了将此事抖搂出去的人,若不是那个副将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皇上尚未开口太子却抢先答话,“自来臣为主死,他如此诋毁诬陷于我自然要诛他九族,不然我还有何威严,岂不是人人都以为我好欺辱。”
王大人头疼的劝解,“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告状的人是林老将军的亲侄子林琅,林老将军的女儿正是兵部尚书柳大人的正妻,林琅的堂姐又是叶老将军的儿媳,林琅的母族和妻族是嘉远伯和督察院右都御使,而这些姻亲家里又同别的朝臣沾亲带故,您这九族真的诛下去,半朝文武家里怕是都要办丧事了。”
太子不甘,“那又如何,难道只让他滚了钉板,那岂不是证明了是本宫有错,此事坐实你可曾想过那群油盐不进的史官会如何记载编排我,我贵为堂堂太子竟由着那些人冤枉了不成,到底我是他们的主子还是他们是我的主子。”
王大人当即行礼,“殿下息怒。”
皇上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开了金口,“既不滚钉板也不诛九族,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回去,这样督敬司门口的人也会散了,此事认了就成了太子谋害忠良,不认这九族也诛不下去,不如就抹平了督敬司这一块,林家也不会真的想儿子去滚钉板,事情已经由着他们意闹出来了,不追究反而是他们得了便宜,再申辩也只会是朝堂上,绝不会再揪着督敬司不放。”
解了王大人的愁,王大人答着皇上圣明赶紧请辞放人去了,这爷俩的事他可不想再接着围观了,王大人走了之后皇上身体不适也打发了太子回东宫,本来守在御书房门口的甄公公见太子出来了立即迎上去,一直走到没人地方才开口相询,“太子爷,不知道痛哭服软这招有没有效,事情解决了吗?”太子愤愤不平的将事情讲了一遍,又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立誓,“待我登基,像如今这般敢落我面子的东西,有多少我便砍杀多少。”
☆、56
入夜时分,狂风骤起,大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天地间是千层万层的雨帘叠在一起摇曳,珍珠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坠下,劲风一阵阵发着蛮力,满园的花草树木摇曳躲闪也抵挡不过,砸落了一地姹紫嫣红,吹倾了满目重连叠翠,叶悔之觉得这天气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孤涩寒冷满目怆然。疾风骤雨之中,叶悔之举着油纸伞一步步走得缓慢,伞在这种天气里显然已经成了摆设,他早已浑身湿透,走得快些慢些并无区别,明明从叶家到季沧海府上的路并不算长,现下却觉得好似走不尽似的。
因着天气不好,将军府早早已经关门落锁,叶悔之立在将军府门口,一下一下重重的拍着大门,叩门声淹没在风雨之中,其实只要使了轻功便可越墙进去,可叶悔之只是立在门口不停的重复着叩门的动作,李叔隐隐觉得风雨声中似乎夹着些什么声音,觉得不放心还是披上蓑衣从门房出来看了看,朱红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待李叔看清叶悔之立即将他扯进门里,“哎呦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将军不是说你今日不会回来嘛,这么大风雨也不知道避一避。”
李叔忙着把自己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叶悔之披上,叶悔之本已全身湿透,李叔也跟着做了个伴,小叶将军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承安城,将军府上下自然也都清楚,李叔瞧着叶悔之的样子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连提都不敢提上一句,总是笑眯眯立在大门口想方设法让自己放进去的俊朗少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大雨遮掩住了李叔湿红的眼眶,其实叶悔之也并未在意,只是一脸漠然的朝着自己和季沧海同住的院子走去,李叔目送叶悔之进了院子便离开了,院子里只有季沧海的屋子还亮着灯,橘色的光芒在凄风冷雨里仿佛都带着温热,叶悔之推开季沧海的房门,风雨瞬间侵进屋中,季沧海看到叶悔之大步迎上去,将他拉到身后重新将门关好,季沧海抚上叶悔之冰冷的脸颊,“怎么这么凉,你快先将湿衣服脱了,我马上去烧热水,你先泡个澡咱们慢慢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会留在叶府陪叶老将军夫妇,怎么回来了?”
叶悔之抬手紧紧搂住季沧海,感受着另一个胸膛传来的阵阵暖意,“想你。”
季沧海吻了吻叶悔之还在滴水的额发,声音温柔坚定,“我在。”
叶悔之洗了澡套着季沧海的里衣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的默默看着季沧海忙里忙外,季沧海将水桶脏衣服都收拾妥当了拿过叶悔之手中攥着的毛巾,又轻柔的将叶悔之的头往自己身前搂了搂,认真仔细的替他擦湿漉漉的头发,叶悔之闷闷的开口,“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仲秋节下这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