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环星图是怀山长公主从平淹画廊得来,画廊的柳先生说这图是从北方那边来的,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家之作,不过画法甚是新奇,他平生是头一次见到。
柳先生这平淹画廊正是怀山郡鼎鼎盛名的风雅之地,怀山郡富裕却清静,正是读书的最好地方,读书人在这里聚集多了,墨香也就散开来了,一来二去怀山郡又成了整个大昭文人墨客最为偏爱的地方。
能在怀山郡开起这平淹画廊来,柳先生定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且除了画画得好,柳先生的诗书礼乐也不差,更难得的是柳先生开这平淹画廊开得极为大方,只要有先生看得上的画,平淹画廊自是奉为上宾;若是没有,也大可不必担心,只需交上茶水钱,照样是可以进这平淹画廊。
既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挂与众人评赏,又可以去评赏别人的作品,亦是结交志同道合之人的地方;若是初学,平淹画廊更是好去处,茶水钱收得便宜,茶叶却是顶好的,点心每天只供应一样,样样味道都是绝妙的,却也都是柳夫人独家的,别处买不到。
最初只论画,不过文人之间若是意趣相投,总爱相互在画上题诗以留念,画论得多,诗自然也就多了,诗有了,别的自然也有了,所以后来这里只要是学问便是什么也论的。
这平淹画廊开得这样热闹,难免会遭人嫉妒,可怀山长公主自己偏爱做学问的人,爱屋及乌,便也偏爱做学问的地方,对平淹画廊极为关照。柳先生感念怀山长公主厚爱,也知道长公主喜欢些新奇玩意儿,平时也就多加留意着,寻着有趣的就送到长公主那去。
头一次看见环星图的时候,怀山长公主觉得这画有趣,后来进宫的时候顺手捎给自己那皇弟看看,谁知宋映辉看了这环星图硬是抱着不撒手了,喜欢得要命,索性便赠与他了。
若说这环星图与别的画哪里不一样,首先是这一个“星”字,环星图画得正是漫天繁星,这别说是闻所未闻,怕是一般文人想都没想过的。其次一般都是以绫锦纸绢为画作装裱,而环星图本身便是绘于粗麻布,装裱则是直接将整块画布钉于金漆的方形木框之上。而后这水墨画讲究一个写意留白,可这环星图却是以墨色、群青还有一点杏色从上至下铺满了整张画布,繁星则是以白色的颜料绘成,可如何将白色用得这般细致,还是耐人寻味的。
曾经,宋映辉最宝贵的东西是合禄太后留给他的一只簪花,她说那是她进宫前她的娘亲亲手戴在她的发上的,他一直把那只簪花留在枕头下面的暗格里,他是想一直留着那簪花的,不过他更希望可以替母后把那簪花**在皇姐的头上,在皇姐出嫁的那天。
如今他又有了宝贵的东西,只不过哪怕是怀山长公主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珍惜那环星图。
虽然知道可能会着凉,宋映辉还是忍不住在窗前站到东方的天空透出藏色,不是窗外吹进的风不冷,只是怎么也看不够。
第四章
昨夜吹了冷风,又是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床上的,宋映辉觉得躺在被子里都是手脚冰凉,他本就只能睡一小会儿,可这一小会儿睡得也不踏实。
早上浣溪姑姑带着侍女来服侍他更衣的时候,宋映辉一直是倦倦的,半合着眼提不起精神,眼皮多抬高一点都觉得难受,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无论是和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点点头回应。身着浅桃色宫装的侍女恭恭敬敬端了漱口水到宋映辉面前,宋映辉却被飘在空气中的脂粉味刺得鼻子发痒,迷迷糊糊想抬手捂一下鼻子,不想袖子撩得太高,一碗漱口水直直扣在了那宫女的头上,宋映辉直接抬手捂住了双眼,幸好不是用过的。
那宫女被一碗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有点懵住了,顾不上什么规矩,直接直起脖子来看着宋映辉,脸上的妆都花了一半,水遇了唇脂就染着鲜红色从嘴角留下来。宋映辉从指缝间偷偷看了一眼,看见她嘴角鲜红的一道,还以为她吐了血,赶紧用自己的袖子去抹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把她脸上的另一半妆也抹花了才停手。
接下来好些天宋映辉都一直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过听说怀山长公主要进宫之后,整个人又忙忙碌碌地上蹿下跳起来,但毕竟身子还是不舒服的,早上起得晚些,偏偏又要人抬着他这跑跑那转转的,又吹了风。
强撑着叫人替自己更好衣,然后歪歪斜斜地坐倒在床榻上被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头发。张福海进来的时候宋映辉正牵挂着他刚才忘记去看的环星阁,但他自己又觉得身子不适,得抓紧养养精神见皇姐的,便打发了张福海去跑腿。原本怀山长公主都是要下午时分才能入宫的,这日却是足足早了一个多时辰,宋映辉刚刚才喝上一口茶,正准备用些点心来填填肚子,外面便是有人来通传说怀山长公主已经入宫了,他急急忙忙带着人向着焕玉台赶去。
还是宋映辉早到了些,他暗暗喘了口气,挺直身子看向笑盈盈而来的皇姐。
说来怀山长公主就算是在王公贵族中也算是极富裕的,但她从不似其他人那样,向来是素雅的,大概是怀山郡的文人气养人吧。她穿一身缥色宫装,披一件白狐披风,墨色长发挽双刀髻,配以翠玉眉心坠,宋映辉觉得他皇姐仿佛是将怀山郡的山山水水穿在了身上,白净端庄的面容也仿佛是映着月色的静静的湖面,秀美而大气。
“辉儿来得这样早,是等我好久了吧。”怀山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小皇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却哈出一口白气,脸上也微微发红,是风吹的。她想着桑灵真不是个好地方啊,若是能回到北边去些的那里,天气说不准还是要好上些许的。她捧着宋映辉冰凉的脸使劲捏了捏,然后捂住他的双手缩回自己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着。
触到自己皇姐暖暖的掌心,宋映辉心里觉得开心,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许多,连眼睛也透着笑意,幸好他来得及时,不然皇姐就要受冻了。“我不冷的,倒是皇姐今日来得早,一路上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吧。”宋映辉这么说着就反手抓着怀山长公主的手向焕玉台引去。
“不必了,今日是太皇太后召我入宫的。”怀山长公主拍拍宋映辉的手。
“可是有关于那件事要商议?”
“也许要商议的,辉儿心里有人选吗?”
“皇姐,”宋映辉低了低头,对着怀山长公主的眼睛说:“朝堂上的人我几乎是不认识的,熟悉的那些大臣都是舅父的人。这件事皇姐你是何想法?”
怀山长公主好久没看见过这样认真的宋映辉,上一次还是他执意要追封他们的生母为合禄太后的时候,所以这件事她是一定要为他争取到那个人的,那个人是她思量好久的,最合适的。“这个位子是要归属于这天下最好的人之一,我自然要替你寻这样一个人。”
“皇姐说的人,必然是最好的。”宋映辉觉得这人只要是皇姐中意的,那么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怀山长公主闭上眼把宋映辉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好了,回昱央宫去,我晚些时候会去的。外面冷。”
宋映辉在寒风里像朵小白花一样,本来他就是没长开的年纪,还真是惹人疼爱,怀山长公主瞧着他冷得这么楚楚可怜,哪里忍心让他再呆在外面。
“好。”
不知是不是冷风醒神,宋映辉觉得头虽然疼,精神却好多了。看他顺从地上了那黑漆木的步辇,金色的帷帐里是他端端正正坐好的背影,怀山长公主才转过头吩咐去太皇太后那里。
宋映辉的步辇刚刚离开焕玉台,他就急忙撩开面前的帷帐,对外面的人说:“朕要去北苑。”果然环星阁他还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步辇摇摇晃晃的前行,前后轻微摆动着,宋映辉低头看着自己的鎏金手炉,他是完全相信皇姐的,可这件事还是让他隐隐觉得惴惴不安,毕竟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大概会成为除了皇姐之外最接近自己的人吧。宋映辉每次看到怀山长公主心里都充满了安慰,好像只要自己只要从这龙椅之上飞身扑下,皇姐就一定会稳稳搂住他,然后牵起他的手带他回怀山郡去。
可他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这个皇位,那么皇姐也一定会失去怀山郡的。
从前在尹太后那里的时候,自己身边的人只有皇姐,后来皇姐也去了怀山郡。皇姐离开这皇城的那一天,桑灵的路边都挤满了想一睹怀山长公主真容的百姓。宋映辉只能送怀山长公主到皇城边,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一直为自己挡风遮雨的皇姐流了眼泪,挂在睫毛上的泪水被太阳映得闪闪发亮。他一直拽着皇姐的手不肯松开,皇姐只是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走着,他就迈着腿在后面跟着,皇姐的背影让人看着难过。宋映辉看着皇姐头发上一摇一摆的步摇,泪水突然就模糊了眼睛,他扑上去抱着皇姐不让她走,皇姐只是回身摸摸他的头发,她的泪水也越来越多地溢出眼眶来,她说:“辉儿,我们都是一个人了。”
宋映辉渡过了三年没有皇姐的日子,如今马上就要再次有人在自己身边了。
不知道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宋映辉比起期待来更多的还是紧张,他想着也许会是一个眉眼弯弯的和善的人,也许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也许,不会是个好人。
皱紧了眉头的宋映辉打定了主意,无论是个怎样的人,都一定要好好与他相处的,若是皇姐选中的人必然是好,若不是皇姐选中的人……自己也不该让她担心的,反正那样与现在也是无甚差别。
步辇前行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吹不到冷风了,宋映辉觉得有些困倦,歪着头沉沉睡去。
这一闭眼是睡过了剩下的整段路,宋映辉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被此起彼伏的通传声吵醒的。围墙上的门修得十分简易而狭小,步辇不能通过,一直走在步辇外的小宦官请宋映辉下步辇来徒步上山去往环星阁。宋映辉没有看见劳作的工匠,那些宦官生怕这些粗人冲撞了圣驾,是不敢让他们靠近的,只能让他们回房里呆着,然后派人守好每间房的门,绝对不允许出入。
“恭迎陛下。”
“咳,小福子不必多礼,朕就是来看看的。”想到自己这么冷的天气还打发张福海来北苑,宋映辉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谢陛下。此处杂乱,还请陛下当心。”张福海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退到宋映辉的身后。
说来这环星阁虽是怀山长公主修的,设计却是出自宋映辉之手,是他在有了环星图之后不久的事情。第一次偷偷在半夜起来观星的时候,宋映辉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到环星图上那样浩瀚的星空,且不提他第一次尚无经验,未能选择一个好时候,单是放眼望去占满了半边天的黑洞洞的亭台楼阁就足以浇上宋映辉一头的冷水。昱央宫虽说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可毕竟是寝宫,是比寻常宫殿高不出几分的,爬上屋顶的话视野肯定是开阔的,只是宋映辉没办法瞒过众人的耳目罢了。
一来二去,这倒成了宋映辉一块小小的心病,他自己觉得是深深埋在心底了,可被怀山长公主一瞧便是看破了他心里有牵挂的事,既然被看穿了,宋映辉索性也就将这件事说与了皇姐。
怀山长公主听了之后,先是笑笑,然后又笑笑说:“辉儿为何不建一处高阁呢,高到再也看不见这皇城里的其他东西。”
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宋映辉,但是自他登基以来还从未在这皇城里添过一砖一瓦,莫说是高阁,就是一张椅子他也是没添过的。
先帝过世的时候尚且年轻,事出又突然,他还并未册封过太子,而宋映辉虽说是当时唯一的皇子,但毕竟是婕妤所出,谁也说不准皇后日后是否能够孕育子嗣。宋映辉没做过太子,他是以先帝唯一皇子的身份直接登上皇位的,自然也没有过自己的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