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凌玉城即使在他面前下拜,也很少像现在这样低下头去。
那双眼睛从来都是看着他的--时而带着笑意,时而含着狡狯,时而暗藏嘲谑,时而故作恭谨。即便不说话,那眼神也是璀璨而深沉的,一眼看过去静如沉渊,细看,却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转。
就是那双眸子,让他每每与之对视的时候,都会从心底涌起由衷的笑意。
而现在,哪怕在私下相处的轻松时刻,他也会想着谨守君臣礼数,时时提醒自身,不可越了那条无形无迹,然而确确实实存在的界限。
无数记忆在这一瞬间飞闪而过,元绍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叫一声“长生”,却猛然惊觉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些私密话毕竟不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而凌玉城一礼之后已经重新抬起来头来,脸上笑容清浅而温暖,一眼看去,仿佛和刚才无意间对视的时候别无二致。
“父皇!”小十一欢快的叫声打破了两个大人之间几乎胶滞的寂静,孩子的小手努力向高处举起,左右摇摆,力图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父皇,狐狸给我抱好不好?”
不要说是狐狸,就是天上飞的海东青,地下跑的豹子老虎,只要小皇子开口,自然有皇家御苑里挑选了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幼兽,调驯教练好了送上来。想抱就抱,想摸就摸,绝不会抓人咬人,丢个棒子出去还会给主人叼回来。
可小十一至今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要一只回来养。就算知道,跟着父皇第一次出来玩,在野地里逮到的自然不一样,父皇亲手抓来的自然又不一样!
看着小儿子期盼的目光,元绍差一点就把那只四肢软垂,至今还是一动不动的狐狸递了过去。可这野地里刚抓来的却不能由着他乱抱乱摸——元绍在“让儿子失望一下下”和“把狐狸弄死随便儿子摸”当中犹豫了半个呼吸的时间,果断选择了前者。
“不行哦……”他的声调拖得长长的,含笑摇头,“它会咬朗儿的,而且会跑掉啊!”
“呜……”仰望着他的闪亮眸子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小十一嘟了嘟嘴,显然是发现父皇不可能改变主意,细细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极不舍得地摸了两把丰厚的狐狸尾巴,眼前忽然就是一亮:
“跑掉了父皇也抓得住它的!父皇看着它,不让它咬我行不行呢?父皇~~~~~”
这一声“父皇”当真甜腻到了十二万分,如果不是离得远够不着,简直还要抓着元绍的袖子摇上两摇。饶是如此,小家伙也揪着狐狸尾巴,当成元绍的袍子边一样,来来回回地摇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元绍,目光里满是求恳的意味。
“好——还是不行。”被小儿子这样水汪汪地看着,元绍差一点就脱口答应,所幸及时收住:
“这狐狸是刚抓来的,野得很,你看父皇都只是拎着。你想要的话,等回了京城,父皇给你挑一只小的?到时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哦!”
“呜……”
小家伙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再次皱成了一团。看他委屈的样子,元绍几乎想伸手揉上一把——没等他伸手,另一只手掌已经落到了小十一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你父皇是可以看着小狐狸不咬你。但是它打算咬的话,你父皇会打它哦……朗儿想让小狐狸挨打吗?”
“不要!小狐狸好可爱的!不要打!”
“嗯,那就让你父皇拎着小狐狸,朗儿自己摸摸尾巴就好,不要抱它了?”
“好、好的……”
元朗可怜兮兮地垂下了头。自己是皇子,他知道;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都会受罚,他亲眼看到女官叫人责打犯了错的宫女,更不用说小狐狸只是个畜生……如果咬了自己,或者打算咬自己的话,一定也会挨打的,打得比那几个小宫女还要重!
那肯定很痛的……小狐狸那么小……皮毛那么漂亮……
他连手都缩了回来,揣在皮手笼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元绍恍惚觉得,如果这孩子是只小狐狸的话,此刻一定耳朵和尾巴一起耷拉了下来。为了安慰他,元绍回首把狐狸递给策马赶上来的侍卫,倾身把小儿子从凌玉城怀里抱了出来。
“乖,等了宫,父皇给你挑一只最漂亮最漂亮的小狐狸哦……朗儿想要红的还是雪白的?”
马蹄得得,父子两人轻言细语,一会儿工夫,小十一便又在父皇怀里生龙活虎了起来。他扭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凌玉城策马跟在一边,立刻向师?*斐隼此郑?br/
“师父,师父!”
和元绍对了一个眼色,凌玉城点马上前,伸手去接。元绍却忽然一点马腹,战马跑开两步,同时双手叉在小儿子腋下,把他高高举起,直向凌玉城抛了过去!
幼童的尖叫大笑在雪原上回荡不绝,凌玉城猝不及防地张开手臂,结结实实地把小徒弟抱了个满怀。背心的冷汗刚冒出来就已经止歇,贴着小家伙软软的脸颊,却是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你到底明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么
第138章花明月暗飞轻雾
“再来!”
“还要!”
“师父师父--”
“父皇父皇--”
小孩子,特别是小男孩子,对于“飞高高”都有特别的热爱。而被父皇和师父抛来接去,从一匹马上飞到另外一匹马上,这个游戏在刚满六岁的小十一眼里,就更加的新奇而有趣。
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在小十一的尖叫大笑声里消磨过去,直到凌玉城听他的叫声都有些嘶哑,才不顾小徒弟的反对,抱了他塞进马车。灌他喝了杯茶,随即上上下下地给他收拾整理。
半个时辰时间,暖帽飞了,围脖散了,暖耳和皮手笼更加飞到了不知道哪里--虽然知道肯定有侍卫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捡,但是凌玉城更加肯定,就算捡回来也绝对不可能再穿。一张小脸通红通红,半是兴奋,半是吹多了冷风。等晚上扎了营,得吩咐伺候他的宫女给他好好涂几遍面脂……
正想着,车帘一动,元绍也钻了进来。这马车是元绍特地下令少府给凌玉城做的,--那种蜷缩在一辆破马车里,在风里吹了半个时辰导致病情加重的破事儿,元绍是再也不想看到了。车辇外表倒是玄甲卫的一贯风格,朴素无华,黑沉沉的像是一大块玄铁,内里却是一等一的宽大舒适,只比元绍自己的御辇差了些许。
车厢后部的座位已经放平,成了一整张可容两人并卧的锦榻,小十一鞋子脱在榻下,只穿了一双绣着万字不断头花样的锦袜,一边咯咯轻笑,一边扭来扭去地满榻乱滚。凌玉城侧身坐在榻边,微微张着手,想是要护着小家伙不要一头撞上桌角或是哪里,脸上的笑意又是无奈,又是纵容。
“还在玩啊?”
元绍笑着上前,坐到了锦榻的另一边,恰与凌玉城脸对着脸。扫了一眼车内的两人,他毫不客气地脱了靴子上榻,从凌玉城膝上取过那件刚从小家伙身上解下来的斗篷,信手摸了摸,手一扬,正好把一头扑过来的小家伙兜了个正着。冬天穿的斗篷又厚又软,铺展开来足可以一半当褥子垫,一半当被子盖,小十一被这么一兜连方向都找不到,只管在漆黑的斗篷底下用力扑腾。
“哈哈哈哈——”
元绍笑得前仰后合,索性坏心地把双臂一伸,连人带斗篷,把小儿子没头没脑地抱在了怀里。凌玉城看着这对玩得全然忘形的父子,嘴角也轻轻勾了起来,却只是袖手靠在一边,并不加入进去。好容易等到他们疯完了、闹够了,小十一挣脱开来整理衣襟,才起身从边上暖窠里倒了一杯热茶,一膝支在榻上,轻轻捧到元绍面前。
行旅途中为了方便,车中备的不是盖碗,而是一个个小小的茶杯,外面还用细细的竹丝编成了杯套。凌玉城捧过来的那只杯子是元绍专用,双色的竹丝编出连绵不断的如意云纹,轻盈灵动,却有一种大气的美感,让元绍第一眼看到就毫不犹豫地霸占了去。
“多谢啦。”元绍接过来抿了一口,暖暖的恰好让人觉得舒服,立刻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片刻功夫就就喝了个底朝天。
杯中茶水并不苦涩,倒是带着生姜微微的辛烈。想来是怕小十一着凉,为此常备的姜茶。元绍在雪原上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这时候喝进肚子里,全身都弥漫起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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