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还没有决定跟从元绍的时候,用的自称一直是“外臣凌玉城……”。而现在,从他曾经的主君,身为虞夏皇子的端王殿下口中,吐出的分明是简简单单地一个“臣”字!
端王宫变失败,仓皇出奔,仅以身免……后面呢?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本能地,他一下一下数着心跳,从一数到十五,才看见元绍从窗口回转身来。宁秀出声时,元绍正倚在美人靠上,伸长手臂去够一朵半开的荷花。然而他看中的那朵花离得偏是远了些许,元绍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索性屈指一弹,随后五指虚空一抓,断裂的花茎连着其上粉色的花朵立刻落在了掌心。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宁秀身上,而是先投向了凌玉城,眼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左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看着凌玉城应着他的手势坐回原位,才垂下视线,睨了宁秀一眼:
“起来。”
“谢陛下。”
宁秀应声起立,屏声敛气,垂手站在原地,眼角也不敢往旁边斜上一斜。元绍也不看他,徐徐转动着手里的花茎,漫声道:
“都说藕断丝连……不单藕里面有丝,这些个长在水面上的花梗,也照样拖着细丝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闲适,微带笑意的目光落在凌玉城身上,流连不去。凌玉城回以一笑,借机飞快地打量了元绍一番,见他只是悠然地靠在窗边,夏日炽烈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边,面庞却反而笼在了阴影当中。
凌玉城一时不能判断他是随口说说,还是借题发挥有心试探,也只能尽量放轻松了口气,笑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里面都已经空心了,总要让他有点儿什么东西连着,不然怎么站得住?”
“也是。”元绍不在意地耸了下肩,手一扬,随手将那朵半开的粉荷抛去角落,端端正正**到小?*系钠坷铩:鋈幻纪芬惶簦抗庵泻獯笞鳎敝鄙湎蛄苏驹诿趴冢丫缓雎粤税胩斓哪悖?br/
“怎么--朕的皇后,当不起你一礼么?”
凌玉城心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胸口,本能地挺直了脊背。他手掌一按座椅边沿,长身欲起,然而身子才向前倾了一倾,就被元绍沉甸甸的目光逼了回去。
窗外忽然吹过一阵清风,湖面上涟漪骤起,将一片水光反射到水榭当中。摇曳的水光照亮元绍脸庞,凌玉城分明看到他唇抿得紧紧的,连得微微扬起的下颌,也绷出了一个坚硬的弧度。四目交投,元绍目光中有柔和的安慰,更多的却是不容置疑地坚持--于是他知道,再多的恳求,也不可能让元绍的决定改变一星半点。
然后,在凌玉城越来越快的心跳,和竭力想要躲避、却不能也不敢闪开的注视中,他曾经的挚友、兄弟和主君,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子,直到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二十七年的人生,凌玉城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能吸尽所有的光线,黑得让他想起半埋在土里,已经腐烂殆尽,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骷髅;却又燃烧着幽幽的火,那下面翻滚着、涌动着的,是带着无限热力的岩浆,下一刻就要喷发而出。
景晖,景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觌面相对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只这么一个对视,目光中就交融了千言万语。可这样的对视也不过一瞬,宁秀立刻低下了头,一撩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臣--宁秀,叩见……殿,下……”
这一礼,比之方才在元绍面前屈膝,更带上了十二分的艰涩。动作之僵硬,简直已经不似生人,而是一具白木削制、身裹锦绣的傀儡,被初出茅庐的偃师握着背后的丝线,要全神贯注地拉拽,才能由着主人的心意,做出在当下称得上合宜的动作。
然后,那双从未对他弯折过的膝盖,终于碰到了地面。
极轻极轻的一声,听在一直屏息的凌玉城耳里却不啻雷轰电震。膝盖接触地面的轻响在他脑海中、血脉里隆隆滚过,凌玉城甚至不得不握紧了座椅的边沿,方才能支撑住已经开始摇晃的身体。
他终于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三年前的君臣之分,已经在这一跪当中,彻彻底底的调转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