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城卫统领姜宪。这群人做城卫数年,都没见过几次姜宪,统领在他们眼中已是极其尊贵之人。而姜宪此时跪地而呼公子——齐国门阀世家不旺,人在军中的公子没几位,这又是个女子……他们不敢再想,纷纷跪倒求饶:“小的再不敢了!”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那女子却绕过姜宪,径直走到墙角,伸出一只手:“姑娘,起来。”
傅琅抬起头。她头发都散了,披覆在面庞两侧,脸色惨白,这么一看倒像个女鬼。那人看到她的脸,像是愣了愣,终究没有收回手去,仍道:“起来。”
这时正是日落时分,城中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不少人收了工,正在街上走动,见这里有热闹可看,纷纷围过来看。那女子微微一皱眉,扫了一眼人群,并不说话,却有随从会意,一队士兵上前去隔开百姓。那些人见了这阵仗,也知道不可违逆,纷纷散开了,顿时大街上又是秩序井然,仿佛这里并没什么稀奇事发生。
傅琅慢慢舒展开紧绷的身体,把一只仍在不由自主发抖的右手交到她掌心里去。
她手掌温凉,虽然并不暖,却有一种奇异的妥帖。傅琅的手甫一触碰到她的皮肤,就神奇地停下了细微的颤抖。
傅琅慢慢站起来,半个身体离开了墙角的阴影,日落的红霞照得苍白的皮肤也有了些血色,鲜明润泽得不可思议。
那军装女子顿了一顿,收回手来,又蹲下去从地上捡起那支木簪。木簪在泥地里被踩了几脚,沾了不少泥土。傅琅正要开口,却只见她皱一皱眉,向一旁的空气伸出一只手去,傅琅不知道她要**嘛,正疑惑间,她的随从中有人上前递上手帕。
傅琅在心里长长地“喔”了一声:原来这是要手帕的意思。
那女子捏着手帕把木簪一点点擦**净,泥土沾在簇新的手帕上,分外显眼。她的手倒不像安期楼那些姑娘们拨琴弦的手那样纤细,但是手指又直又长,皮肤极薄似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蓝色的血管。
她擦完了,拿着木簪的手手心向下,向前一伸。傅琅突然之间变得十二分的机灵,迅速伸手接过来。毕竟好奇,还是偷偷抬眼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像是连句话都懒得说,见傅琅接过了木簪,又是把手向旁边一伸,随从拿回手帕,道:“公子,请。”
她低头看了眼跪了一地的兵士,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回身走回马车。
她步伐不算快,但是身高腿长,走路像一阵风。只在经过姜宪时冷声丢了一句:“查。”
姜宪仍是跪着,抱拳道:“属下遵命!”
绵延万里的燕岭吞没了最后一抹日落的霞光,天彻底黑下来了。傅琅仍站在那里,这才觉得起风了,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
第3章第二章
傅琅想起那车夫之前说的,先去找了典当行,将一只黄玉手镯当掉,换了不少银两才去找地方落脚。燕岭的驿馆果然不算贵,傅琅熬了两夜,又折腾了半天,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倒头就睡。
她心里有事,即便是睡也睡得不安稳。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在数钱。她从小就最爱钱财,父亲是商人,在街市上兜售小玩意,她坐在大车后头数父亲收来的钱。小本生意赚不了多少,都是铜板和碎银,她拿着半新的红绳,把那些浸着汗和新鲜气味的钱币串起来。一串两串,父亲笑着摸她的鼻子:“阿傅,等会去吃什么?”
她数得正高兴,头都不抬:“我没时间,我还要数钱呢!”
父亲道:“阿傅这么爱钱?”
她这才抬起头,看着父亲,奶声奶气:“阿傅有了钱,就可以带爹娘住大房子,自在!”
父亲笑着摇摇她的羊角辫,她继续吭哧吭哧地数。
数着数着,手里的铜板变成了碧玉珊瑚,黄金檀木。她抬头看看,父亲果然不在了。傅琅并不意外,低头继续翻检。这些东西她在安期楼过手无数,早已不当回事,数得仍然开心,鼻翼上都渗出一层细细的汗。阿钟笑着弹她额头:“阿傅,怎么这么爱钱?”
她挑出一支金簪,簪在阿钟头上:“阿钟,有了这个,等你离开安期楼,能过几年不错的日子呢。”
一旁的阿辛尖酸刻薄地笑了:“阿傅,你还在做这种梦啊?你们齐国人就这么蠢,不知道一入奴籍永无翻身日吗?”
她没有理会,继续数。
夏天到了,气候变得极为燠热,她额头上也滴下汗水。外面的花开了,火一样金黄灼热,甚至开出了灰烬的味道。她没见过这样的花,放下手里的玉带,起身推开窗,花火裹挟着火舌舔了她一头一脸,那烧灼真实得甚至有了哭喊尖叫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阿钟阿辛已成白骨,金银珠宝已成灰烬;她抬头远望,安期楼一片火海,绵延数里,黑烟遮蔽月色,整座城成了一片埋葬尖叫哭喊的火海。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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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琅后背都被冷汗浸透,明知是梦,仍然忍不住尖叫出声。有人抓着她的肩膀死命摇晃,她终于用力睁开眼睛。面前是店小二的面孔,满脸焦虑:“姑娘?姑娘!”
傅琅定了定神,越过小二的肩膀看到了窗外景象。
一片火海,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昼,与梦中别无二致。而这是燕岭,并不是陈国。
小二看她仍是愣呆呆的,又拍了拍她,顺带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姑娘,城里来了蛮人,点了把火,火势猛得很,一时半会扑不灭!蛮人还在城里抢劫钱财,劫掠妇人,还请姑娘快些逃命!我们驿馆的人都要走了,姑娘自己小心吧!”
那小二好心上来叫醒她,只是因为傅琅漂亮和善,又出手大方,给了不少钱。眼下大难临头,也做到仁至义尽了,当下也不再管她,一溜烟跑下楼跟店家走了。
傅琅在床上愣了半晌,披衣下地,从窗外看,这边情形还算安全,大概蛮人一时半会还没杀到。夜风裹挟着飞灰一吹,她也清醒了不少,穿上鞋子就下楼去。前门被烧得七七八八了,火星劈劈啪啪乱飞,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后门跑去。
后门开着条缝,她信手一推,却没推动。用力再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木质大门豁然敞开,小路正中间竟然停着架驴车!
她心头一喜,心想还可以骑驴,跑得快些,于是抬腿迈出门去。脚底却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她低头一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地上躺着个人——或者也不能称作人,因为脖颈之上一个血窟窿,头颅不翼而飞。
傅琅强压住喉头里涌出来的不适,迈开一步绕开那人尸体,跑到那驴车跟前。驴仍带着辔头,连着车辕。她哪里会赶车,于是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找到绳结,用力去解。麻绳挽得死紧,她半晌没解开。前院的火很快烧到后院,她后背被热浪吹得滚烫。有喧哗的人声马蹄声从烟雾里冒出来,叽里咕噜说着傅琅听不懂的话,多半就是小二说的蛮人。
傅琅咬着牙根丢开绳结,索性坐上车辕,一抖缰绳。驴子向前蹿了几步,车架前倾,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傅琅背后。傅琅正不耐烦,伸手一拨,顿时魂飞魄散——那东西触手仍是温热的,带着毛发。傅琅半个身子都僵了,对自己说不要回头!然而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回头看了一下。
傅琅耳朵听到自己的尖叫,眼睛看到自己甩开缰绳从车上跳下来,大脑却始终无法反应,直到自己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爬起来,抬头看到前面数十匹蛮人高马的马蹄扬起尘土向自己席卷而来,当头的蛮人高高举起手中大刀,就要向她挥下。
傅琅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我真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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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一紧,傅琅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凌空被拽起来,抛到什么东西上,大头朝下,肚子受力。腰腹被颠得生疼,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在马背上,并没有被杀——没有被杀,就是被掠,简直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傅琅在马背上挣了几下,骑马的人正奋力驱驰,抬手便是凌厉之极的几鞭甩下,马越发跑得快如闪电。傅琅鼻子里全是扬尘烟灰,脑子里又不停闪过刚才看到的人头,肚子被颠得七上八下,简直生不如死。她气性上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挣不开,只好破口大骂:“王八蛋!要杀就杀,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你是不是听不懂?听不懂我教你啊!王——八——蛋——!”
她在马背上气息不稳,骂人也骂得支离破碎,没有气势只有好笑。马上的人像是很无奈,誊出手来拍拍她后背:“别乱动。”
那人声线温凉,却不是蛮人,而是个女子。又有些熟悉——
傅琅脖子都要扭断了,费劲巴拉从马肚子上抬起头来,用一个如假包换的斜眼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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