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一直以为裴瑟仁义,与别人不同,原来裴瑟被逼到绝境,终究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今日才明白裴瑟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之大,远远不是一句来日方长可以含混的。原本这也无可厚非,王侯宗室本来便与庶民百姓不是同路人。从前那个清白委屈的裴瑟原来只是假象,傅琅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她现在的样子万分陌生。
裴瑟多半是冷得厉害,见她没有说话,便哑声催促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什么?”
傅琅其实不知道第二件怎么问,低着头想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们的事,姜望知道吗?”
裴瑟恍然,“他不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在平阳说了几天罢了。”
傅琅点了点头,“……那就好。我想过了,现在我帮不到你什么,还会拖你的后腿,你这样选没有错的,不要怪自己。等到你回了平阳,我再……”
裴瑟打断了她:“傅琅。”见傅琅有些讶然,她继续冷声说道:“我和姜望,都不是那样的人。傅琅,我对你多有亏欠,但好在六礼未成,时犹未晚,我们算了吧。”
傅琅分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等你回了平阳……不是,瑟瑟,你不要……”她嘴皮子仍然利落,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全盘思虑都被裴瑟几句话拨乱了,傅琅又抽了抽鼻子,她伸手去擦,结果摸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裴瑟叹了口气,“傅琅,别哭了。你想想看,我毕竟是宗室长女,怎么可能不嫁人呢?你放手吧……从前我想得不周全,耽误了你好久,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傅琅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心中千头万绪,又想到她真的要嫁人,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自从认识裴瑟以来,裴瑟就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忙于政事,忙到她从来没有想过裴瑟原本的生活应当是怎样的。二十出头的宗室公主,该尽着性子挑选合心意的公子王侯,或在国都建府,或在封地领城邑,琴瑟在御,举案齐眉。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一片朦胧之中,傅琅看到对面的人仿佛是掏出了手帕来要给她擦眼泪,她一把抓住了裴瑟的手腕,冲口而出,“我的事,凭什么你说了算?你不就是……不就是欺负我喜欢你吗?”
裴瑟定定看着她,随即合上了双目。她的面容微有瘦削,但是长眉入鬓,端的是无比贵重端和,闭上眼睛就掩住了憔悴和疲惫,和一些其他的情绪。傅琅想起她手腕上还有伤,手上一松,裴瑟抽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琅,你把我这里弄得一团糟。”
傅琅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对于裴瑟而言,的确是祸非福,一年来裴瑟大病小灾不断,眼下更是彻头彻尾成了众矢之的。裴瑟垂下了手,睁开了眼睛,仍然是镇定安和,慢慢地说:“傅琅,你说得对,在我身边就是会很倒霉,你从前多好,现在又是多不好。司天监说我是灾厄,其实也没有错,我就是孤家寡人的命数,用个朱厌并不亏——”
傅琅不等她说完,伸手去捂她的嘴,“我说着玩的,瑟瑟……”裴瑟把她的手拨开,寒风中傅琅的脸仿佛脂玉一般滑腻冷白,她仔细看了几眼,缓声道:“傅琅,你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我对你多有亏欠,但好在六礼未成,时犹未晚,我们算了吧。”
她言尽于此,傅琅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裴瑟看着她脸上的水泽迅速被罡烈北风刮**,留下皴裂的红痕,又皱着眉头咳嗽了两声,“围城这样的事情你看不下去,便不要看。只要你放手。”
她重新提起了围城这件事,傅琅胸中的怒火陡然升腾起来,竟然仿似在长豫的密室中撕打的那一夜。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因为裴瑟现在通身的杀伐之气与那时人后的长豫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好down哦
第61章第二十四章(五)
傅琅不等裴瑟说完,抽身便向楼下跑去,简直像逃。刚才与裴瑟站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这座楼阁好就好在高高的远离地面凡尘,现在却恨得厉害,怎么这么高?怎么有这么多台阶?怎么腿这么疼这么笨,怎么跑得这么慢?傅琅觉得喉咙**得冒火,使劲捏了捏,然后口中又冒出了那种奇异恶心的腥甜气味。
她总算跑到了楼前空地上,身后的楼梯上也有脚步声,是裴瑟追了下来。裴瑟边追边说:“我没有什么仁义打算了,可是你得好好活着!”她跑动得太急,刚刚站定便是一阵剧咳。
傅琅心软了一下,回过头去,见裴瑟咳得脸上都有了血色,嘶哑着声音,“我现在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你等丁觉从南边回来,就跟他去楚国。楚国很好,你一辈子都会平平安安,会像从前一样快活……”
傅琅觉得眼睛又开始酸,她抬起拳头来揉了揉,“我不会的。”
裴瑟还在喘,说不出话,便伸手来抱了抱她。傅琅甫一触碰到她的气息,脑海里毫无来由地冒出了那两个漫长的夏日,屋角里堆叠着气味难闻的尸体,五十三小小的身躯被利剑当胸穿过,长豫通红着眼睛提剑向她追来。
她身上还是那种梅花混着佛手的清和香气,傅琅却第一次觉得这个怀抱令人作呕,这不是她认识的心上人。她怒急交迫,一把推开了裴瑟。裴瑟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傅琅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盯着她,就像第一次看见她,那也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夕阳落下时。
她想起来口中那是什么气味了,小时候在雪宗城最后一次吃父亲从自己身上割下的肉,就是那个味道。长豫要杀五十三、傅琅还有她,而她要杀一城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刽子手,谁比谁更可怕?
傅琅直觉地提起拳头来想像夏天时对长豫那样不管不顾地打过去,但看着裴瑟脸色煞白,她咬着牙收回拳头,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裴瑟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三步两步便追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你等丁觉来再走,现在外面乱!”
她甚少这样情绪激动,傅琅却只作未闻,全心全意地要甩脱她。裴瑟像是用了十二分力气,五指死死扣在她手腕上,无论如何都不松开。傅琅口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胸前就像被戳开了一个大口子,呼呼漏风。她气得声音都变了,吼叫中带着失控的尖厉:“你别碰我!”
她话音落下,掷地有声,裴瑟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得一**二净,这才怔怔地松开了手。傅琅也是一怔,因为没想到她真的会松开。两个人,两只手,一样空空如也,只有一捧空气留在指缝之间。
傅琅想不通自己在做什么,可也不再想,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裴瑟并没有追来,傅琅看着夜色渐渐压下来了,冷冽空气撑得肺腑有些喘不过气来,才停下了脚步。左边小腿开始隐隐作痛,她弯腰撑住膝盖,长长出了几口气。
身后有人喊她:“傅姑娘!”听声音是个小姑娘,她回头去看,果然是乌兰。乌兰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前,也是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姑娘,你要去哪?”
傅琅摇摇头:“你不要管。”
乌兰使劲摇头:“是我自己来的!公子不知道。”她站直了,便把披风解下来给傅琅披上,傅琅这才看见她披着两件披风,跟桐江时的赤玉是一样的周全做派。乌兰红着眼圈从怀里掏出来一堆小玩意,一股脑塞给傅琅,还怕她不要,一边解释道:“我听他们说你走了,悄悄出来的。姑娘,你在沧浪台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有数的!”
傅琅只好接过来,低声道:“乌兰……”
乌兰抹了一把眼泪,突然笑出来,学着她说话,“大恩不言谢!”
傅琅摸摸她的头:“你不要跟我学了,我这样不好的。”
她与乌兰道了别,便循着人声向城中走去。乌兰给她塞的东西里还有些碎银,她拿去住驿馆。驿馆的床边有张小小的窗户,她反正早就染了风寒,索性打开窗户,躺在窗下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幕胡思乱想。她知道沈城是齐国入陈的门户,从这里去陈国国都汝南城最近,没准还能回安期楼去找春娘阿钟她们玩。又想平阳是回不去了,燕岭太乱,沈城她不喜欢,除此之外她熟悉的地方就只有陈国了,总不能真的回安期楼去。
这一年来所有事情都跟裴瑟有关,她刻意把裴瑟绕过去,就真的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想。这一年华丽如绸,一滑就过,在马车上偷偷想念身边的裴瑟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情到浓时声息相引的亲昵也仿佛就在眼前。她时常觉得裴瑟好得像不该生在人间的神祇,飘飘然然在空中跟着她飞了很久,却原来终究是一个缥缈的人,爱恋的所有妙处都要向凡人丑陋的细枝末节缴械投降。
傅琅躺在窗下,盖着厚厚的被子,倒并不觉得冷,不由自主地有些发困。真是奇怪,她从前没有这么能睡。脸上被风吹得皲裂**疼,明天要去找东西涂一涂。傅琅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像以前一样勤谨起来,不能再懒洋洋的了。
她翻了个身,便看到了窗外苍茫穹庐无边无际之中有雪白的絮片缓缓飘落下来。
下雪了。
不同于平阳城今冬的初雪那样稀碎拖沓,北地的雪姗姗来迟,对人世悲欢毫无悲悯,在清寒空气中放肆地飞舞沉堕,转瞬之间便铺满了小小的一片暗蓝苍穹。
侍女收起药碗,站起身来,突然惊道:“哎呀,下雪了。”
裴瑟还未睡下,一边烤着火,一边仍在案边写信。听闻这一句,眼底的浓色骤然收缩,抬起头怔怔来看向门外雪夜。雪片被北风席卷进来,侍女要去关门,却听裴瑟低声道:“别关。”
越来越多的雪片拥入厅堂,门槛内积了薄薄的一片白雪。空气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位逃亡的公主一身伤病,今天又诸事繁忙,此时便有些微微的支撑不住,苍白面容上难掩倦色,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片萧索孤高。侍女不敢多言,便留着门开着。
庭中积雪渐厚,家人来来往往,纵横交错地印上了许多脚印,延绵成一条路径通往门外,接着便有人指挥着扫雪清路。
裴瑟仰起脸庞,半片天空中飞雪纷乱摇晃,她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乌兰从外面一溜小跑进来,声音抖抖索索的:“公子,我回来了。”
裴瑟这才把目光移回来,指指火盆,示意她烤烤火。乌兰知道她现在伤了嗓子,话比以往更少,不等她开口便自觉报告道:“东西都给了傅姑娘了,傅姑娘去住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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