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算来,校事府明文在册成员一共九百九十七人。其实还有三个人,是只有段镝之才能差遣的顶级杀手。这些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收到段镝之的钱和命令,不可阻拦的去杀任何需要杀的人。
这日天气骤然炎热,朱绪文回到府上,刚换了常服,心烦意乱的思考着最近的事情和今天在朝堂上闻到的风声。突然外面家奴高声来报,老爷,一群军爷高声带着圣旨进来了。说要把咱们抄家!朱绪文连忙赶出去,看见段镝之站在院中一手举着圣旨,一手轻松的放在她乌金宝刀的刀柄上,眼神十分冷漠,而她的手下们正分为三队,一队有条不紊的扣押、逮捕府上不论男女的所有人,一队将御史大夫府围住,一队毫不客气的走进每个房间开始查抄。“段镝之!你**什么!”段镝之微笑,高声道:“御史大夫朱绪文接旨!”朗声宣读了曾静昭历数其罪状,深感御史台和大理寺无用,下令设立狴犴校事府并且第一个将他朱绪文抄家的圣旨。念完,她走到跪在地上一脸怒容的朱绪文面前,“怎么,大人不想接旨?”“我要见陛下!不知道陛下历数臣十二条大罪,都有什么证据!”
段镝之哼哼笑了两声,手摆了摆,就有一个镇抚使给朱绪文递来他的黑账。“大人还是想一想如何掩盖这本账本里的事情吧。”朱绪文当即瘫软在地,睁大了两眼说不出话来。
不过一个时辰,抄检完毕。段镝之下令将朱家一家老小和亲要奴仆一概全部押回大理寺关押起来。剩下的人就地关押审问。她自己则在朱府游荡起来,检察抄到的东西。
当夜,整个御史台人人自危。在接下来的数天内,想尽办法想出售受贿得来的财产的官员们也纷纷被抓了现行。忧惧不敢出的剩在最后的官员们被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校事们逮了回去。半个月后的朝堂上,众臣或忧惧惶然、或痛心疾首的看着段镝之和她呈上来的诸多证据,在皇帝的沉默里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和冷汗。良久,曾静昭将准备已久的说辞抛了出来。说得痛心,说得难过,说得无奈,一会儿追思先帝之宽仁,一会儿说御史台和大理寺的肮脏,一会儿说自己继位的原因,一会儿说国家百姓的未来:最终的“朕决意”里,如何处理罪臣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要设立狴犴校事府,校事府的将有权不经过御史台和大理寺逮捕、审问、以及处决她和他们认为有罪的人。
满朝文武,包括一向直言的梁烈,皆迫于形势,没有反对。
余下的这一年里,段镝之忙于架设校事府庞大的监视网络,曾静昭忙着和文官们讨论当今国计民生政策的种种弊端。她们想做的都太多了。但由于使命特殊,段镝之经常出入皇帝寝宫—她自然有这特权—向她的陛下、她的女神,去汇报她为她做的事。曾静昭和文官集团交道打的越多,越发厌恶他们的习气。气急败坏一阵之后,有些心灰意冷,不防秋日里着了风寒,病了一场。是夜段镝之心疼她,就留在宫中照顾她。曾静昭其实只是有些劳累罢了。她发烧时还想批判自己身子骨不行,假如换了自己去受段镝之那一身罪,早就死了吧。烧的迷迷糊糊的梦境中,她还依稀梦见段镝之,梦见有人又来行刺她。可因为梦里有段镝之,她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她梦见箭簇擦过段镝之的手臂,她立刻跑过去捧着她的手臂问她疼不疼,梦里段镝之竟然笑了笑,说不疼。
怎么在梦里也觉得自己有点儿羞涩脸红呢?这到底是怎样的异样的情感?
醒来天还未凉,不知道是几更天了。侧过头看见段镝之的脑袋、官服里的手臂和梳得一丝不苟的漆黑发丝。她靠在自己床边睡着了。不知为何,曾静昭心里一时充满了温馨。
自从丧母之后,除了父皇,她就很少能从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与人亲近的温暖。父皇病重之后更是如此。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段镝之进入自己的生活。两个看上去都冷若冰霜的人却渐渐的彼此温暖。我不想孤身一人,她在心里说,所以我遇见了你。她伸出手想去抚摸段镝之的脸,没想到警觉的段镝之当时就醒了。这温馨也霎时被一点点尴尬取代。
你总是很严肃。虽然我也能感觉到,你也想打破这个界限。
除夕之夜,结束了所有的事情—礼仪,祭祀,寒暄—终于可以回寝宫的时候,曾静昭让段镝之来陪她。“反正你也是一个人,何不来和我喝酒?一年到头,咱们俩也可以有一天好好休息。”段镝之在灯火通明的宫中很“不合时宜”的脸红了。
她说“咱们”,不是“你我”。
两人拿了酒,退去所有人,自顾自在寝宫里,坐在暖和的垫着厚实毛皮的御榻上,烤火喝酒。曾静昭要听段镝之跟她说边塞的趣闻,异族的故事。段镝之一有要说到政治军事策略的倾向,她就要段镝之打住,“过年!就这一天!让我们远离那些事情。只许说好玩的!要不然,要不然我打你!”她已经有点醉了。
两人不知说到什么时候,曾静昭忘记了,她醉蒙蒙的睡了过去。醒来看见自己身上盖着毛毯,只觉口渴,伸手去拿水。却看见卧榻下边,段镝之靠着火炉躺着。她分明睡在毛绒毯子上,盖着一床毛绒毯子,却满头冷汗。
曾静昭霎时酒醒,下去跪在段镝之身边:“你怎么了?哪里难受?朕立刻就去传御医!”段镝之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手心里也是一层冷汗:“不要紧…喝酒喝多了,不知为何…旧伤复发,疼罢了…御医来了也无用,不必折腾了。我…躺会儿就好了。”段镝之睁开眼,像是睡迷糊了的老虎,分外温顺慵懒,笑着对曾静昭说:“倒是你,快披上毯子…万一又着凉怎么办?”
曾静昭心底柔情满溢,那晚烧退之后的温馨再次袭来。她跪在段镝之身边,拉着她的手道:“这一年来,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你。”她说的温柔,段镝之只觉身上痛苦都少了三成。“也不知以何为报。”“静昭…”段镝之必然是在病中,且被这柔情攫取了魂魄,这样直呼其名;曾静昭听见她声音低沉的呼唤自己名字,更觉亲近,低下头柔声道:“要没有你,还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会怎么样。”
两人对视良久,沉溺在这脉脉温情中。忽然,曾静昭轻笑一声,掀开毯子躺了进去,抱着段镝之早已痛得麻木、此刻又忽然紧张起来的穿着官袍的身体,“这样就不怕冷了。”段镝之紧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时语塞,曾静昭又说:“这样真暖和啊。你也是会挑地方。来,我抱着你,抱一抱就不疼了啊。”
她语气活像在哄小孩子,段镝之却真的受用的睡着了。
第7章七
“禀陛下,段将军所部前日西出玉门击敌,斩一千,俘获四百,缴获马匹兵器各千余。现段将军又向朝廷请后两个月的粮草。”“准。额外给将士们发一个月的饷银。就当是朕的赏赐。再着人去盯着冬衣的准备,中秋的时候一定要送到。”“是。”
曾静昭对这支边防军的分外优待可谓本朝之最,朝臣们总是为此议论纷纷。有的人认为是她孤注一掷希望段镝之胜利,毕竟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比得上段镝之的军事才能和对西域的了解程度;有的人认为这是皇帝对于段镝之本人的额外恩宠—这种观点总是被驳斥,因为皇帝曾经试图赏赐什么给段镝之,竟然被对方不远千里的退了回来,皇帝竟然不生气,也没有什么表示,日后也不再赏赐什么给段镝之。
曾静昭倒不觉得赏赐能代表什么,那次恩赏,只是自己手足无措的一种表现。现在呢?现在她早已绝望了。段镝之甚至不愿意直接和她说话,奏折不写,信件没有,一切公事公办,任何请求全部经过太尉。
也许你还在恨我吧。虽然每次我这样问你,你总是笑笑不说话。曾静昭非常担心段镝之在战场上受伤。她知道她在战场上总是不顾一切冲锋陷阵的那种将军,她也知道多年流放的生活让她伤痕累累的身体越发千疮百孔。临走之前她非让太医给她诊脉不可。太医说,段大人身体非常不好。按理不该远征。她也动摇了,可段镝之执意要去。她说,霍去病讲,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可段镝之什么都不跟她说,传回来的消息除了战斗报告就是请求粮草,别的什么都不说。她现在特别想派人过去视察,送一封迷信到她的副官手里,让那人持续向自己报告段镝之的身体状况。可是段镝之严令禁止过度交流,理由是担心会被半路截获,导致重要情报外泄。
当然了,她的身体状况也是重要情报之一。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什么也输不起。继位以来,好似每一场战役都是这样的赌局。而在这样的赌局中,她又一次把段镝之押了出去。她好像回到那个抱着段镝之醒来的大年初一,回到一切的开始,即便什么都不能改变。
新的一年,朝臣们还来不及议论皇帝会有什么新举动,这位元化皇帝便以本朝太平已久人口繁衍为名公布了锐意改革的新政:一,她要清查全国的田地归属,按人头授田,任何豪绅家庭,只能以家中人口计算,所蓄之奴不算。凡有超过者,一概归公。二,任何家庭蓄奴最多只能有十人。凡超过者立即释放,或者变更为雇佣关系{7}。与这一切相配套的按丁授田制度也将被重新启用。此政一出,朝野激辩。
曾静昭本意是想解放大量劳力为国家所用,同时增加税收。假如只按照田地收税,那于徭役毫无帮助。她还是倾向于收人头税。但如此严厉的土地清查,势必触及豪绅的利益。她需要铁腕。五月初一政策公布,朝廷整整讨论了两个月都没有下文。她厌倦了。一开始她还认真的听他们讨论,希望从反对者的嘴里听到自己应该修正的地方。听了两个月,终于知道他们成天只是自说自话,拖延时间罢了。
她回到寝宫,问段镝之—段镝之这年头要来跟她禀告要事,都只能趁夜色到寝宫来—我是不是不该信任他们?段镝之说,也不一定,有的臣子是在认真思考陛下新政的利弊,有的臣子就不是了。要区别对待了。曾静昭谈一口气,头也垂了下去。段镝之看着心疼,伸出手去拍她的肩膀—不知具体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已经可以这样亲密的对待她,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她不敢。段镝之对自己的“莽撞”也有点意外,曾静昭的反应更让她意外了—她伸出手覆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抚摸,疲倦道:“你知道我并非有什么大兴土木穷奢极侈的念头,我是真想要把坏事都在我手里做完,德昭继位的时候,就可以轻松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了。有什么骂名,我来担好了。”
她记得那个时候段镝之温柔而坚定的对她说:“好。那坏事就交给我来做。”
校事府承立以来,初期一直专注处理以朱绪文为首的御史台贪污案。为案牵连之广,已经是本朝之最。前阵子在京城人最多的十字路口腰斩了朱绪文,近日又有三对勾搭成奸的官商组合被斩首。做这些审讯和处理只用了校事府三分之一不到的人力,段镝之觉得不能让这些豺狼虎豹闲着,否则就不是豺狼虎豹了。她辛苦架设了一年的监视网络也不能白费。春三月中旬,曾静昭直接越过朝臣宣布在全国试行新政三个月,除了专门被挑出来全面施行新政的两个州,其余全部只做清查工作,不释放奴婢、充公田地和重新授田;在两个月后回到朝廷讨论并且修改,假如不行,亦可推倒重来。
朝廷中温和的保守派大臣们大多接受,顽固的那几个也架不住大多数的同意。新政尚未完全出京城,段镝之的校事们就已经奔赴各地。他们自有自己神秘的信息交流渠道,能做到比驿站还要快并且完全杜绝被任何人发现的可能。她安排手下去各地暗中监视新政推行的情况,百姓的态度,豪绅的态度,官员的态度。曾静昭尤其在意官员的态度,在她眼里并不考虑豪绅怎么想,在她眼里豪绅几乎是她的理想的天然对立面。段镝之本人留在京城坐镇指挥,她自己并不能轻易就离开,现在朝野俨然形成了“段镝之去找谁谁就要有麻烦”的印象。
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形成段镝之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死人的恐怖印象。
春天正是农忙,段镝之每天听来的消息冗杂如同几千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大致整理起来,她向曾静昭汇报道,普通百姓大多觉得能分到田地就是好的,稍大一些会被充公少量财产的豪绅有点畏惧,大豪绅基本抗拒,正有人想方设法更改自己的田契想躲避审查;“至于官员,有支持的,有不支持的,大部分只是正常执行,效率也不高。有的人和豪绅勾结。倒有些主动执行的刚正不阿的官员。”
曾静昭果然问她要名单,她伸手掏出来递了上去。
“这些刚正不阿奉公执法,倒有不少年轻人,应该着力提拔起来。资格老些的,到不那么热心。不过这几个,”曾静昭用手指在名单上轻轻婆娑着,“似乎是在任上好几年不曾升迁的,改日要考察一下他们是不是刚直之辈,是的话也要用起来。”转而又笑盈盈的看着段镝之。段镝之如今也与她见外了—莫若说是亲密了起来—“你笑什么?”“我笑你这般贴心,年龄都给我写上来了。”她分明瞧见段镝之脸红了,不知为何,一国之君既然生了调戏的念头。她走过去轻轻摸了一下段镝之的红脸,道:“哦哟,这下居然更红了。”
九年之后回望当时,觉得那苍白皮肤下的点点红痕是那样动人。绝不会有任何男子对段镝之有非分之想,只有女子才会对她生出情爱的念头。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早就为她的魅力所吸引,心底生出自己亦不能察觉的爱意。而段镝之呢?她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了自己,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久生情的,怎么记得是哪一句话哪一个字哪一个时辰之后,再也不止是朋友关系。
段镝之红着脸害羞害大发了,竟然支支吾吾,曾静昭见她如此,越发觉得有趣。两人一个“我我我”一个“哦哦哦”的逗了一阵,段镝之才说清楚,她手里实际上有这些官员的全部信息,连家里要是养了牛养了几头她都知道,何况年龄、从政经历、家室背景。她说她手里俱全了表层信息,假如想要得到更深层次的信息,只是需要时间罢了。曾静昭大喜,一来欢喜自己有了段镝之就犹如手握利器,二来欢喜段镝之如此贴心:“我改日拜父皇的时候,一定跟他说,他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你。”
关系至此,段镝之也说不出什么“臣自当肝脑涂地”“臣只是尽忠职守”之类的话来。她有满腔的情意她说不出来。她们是伙伴啊,是这条孤独道路上最重要的伙伴。段镝之甚至在放空的时分思考过,未来曾静昭退位之后,她是留下来继续保护新皇帝呢,还是追随曾静昭。她自己十万分的想要追随曾静昭,并没有别的念头。她绝不愿意和她变做“无关”。
她之前的生命太荒凉了,曾静昭是她唯一获得的火把与光芒。
一个月后继续调查的结果越发叫人苦恼。曾静昭感觉满朝文官十分顽固,施政总是阻力重重,时不时还被卡在不同势力之间的斗争之间。段镝之带回来的消息里尽是这些文官们结党相抗、私下诽谤朝廷和君上、某些地方官员更是与豪绅狼狈为奸的种种劣迹。曾静昭登基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她想那些营私的,总可以抓住小辫子,来日革职便是。可那些结党的,没有明显的错处,要怎么敲打才能让他们顺从自己的意思呢?她为此向段镝之倾诉,段镝之说,你大可原话奉还,就好像平日里背后说人的家伙被抓现行一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么一说,自然会有人胆寒的。再抓住一两个说得过头的,处罚就是。
曾静昭目光灼灼的看进她的眼睛,她笑着说,我立刻着手去办。
不日,她在朝堂上有些阴阳怪气的说某大臣昨日宴饮之时为何大大的贬斥了朕的新政一番?朝议之时,倒不见你有这么多乡野粗话来刻薄朕。又转而指另外一位大人说:“郑爱卿倒是如常议论了一番,最后引用孔丘语,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然天下女子都是小人,那天下男子岂不是都是君子了{8}?”
满朝文武默不作声。一向严肃自律的丞相梁烈胡子似乎微微立起,好像生了闷气一般。
“只不过你们这些真君子,”曾静昭转过身去,拿起书?*系囊豁匙嗾拢槐吲狻⒁槐咭槐疽槐镜陌炎镒慈酉氯ィ骸叭绾卧谡饫铮饫铮褂姓饫铮帐苷饷炊嗷呗福腿朔终饷炊嘣撸‰匏德奈湮握庋炊噪薜男抡词堑犊车搅四忝巧砩系姆视停?br/
不日,又有人因为妄议朝政,话说的难听而被当廷褫革。有人出来劝阻,表示因言获罪并非明君所为、何况赶走这个哪里找新的官员去?曾静昭拿着段镝之给的名单就提出某某和某某为人正直、奉公守法、才能也不错,应该提拔,立刻提拔。至于因言获罪,那都是大不敬。她说不尊敬君王,就会**出谋逆之事,当年被杀的诸王就是例子。以后这样说的,大概不需要当廷褫夺,浪费朕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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