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0_谁家今夜扁舟子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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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10(1 / 1)

然后她就痛的话也说不出来。她回来的时候,身上伤口都已长合,隔着绷带摸过去,只是坑坑洼洼的皮肤。太医跟她描述病情,她当然很清楚曾经段镝之曾在牢里受的罪,只是料不到三年西域就恶化成这样。如今天又冷了,她站起来走到殿外,焉耆城外现在冷吗?风大不大?

与此同时焉耆城外的魏军大营里,段镝之正躺在床上,做着旧梦。四年了,她还是会梦见四年前在大牢里的日子。她很清楚这是自己旧伤复发的表现,在梦里她能清除的感受到铁钩再次刺穿她的肩胛,钩住她的锁骨;梦里烙铁烫上来的感觉不那么疼了,毕竟烫伤早已痊愈;北风呼啸中她再一次被抬到大牢的空地上,当着王公贵族特别是江陵王的家人的面,派羽林军侍卫持铁棍以特殊阵法殴打{13}—这刑本是她自己创设的,也由她自己作为最后一个领受者—直打断她四根肋骨,右腿扭曲,肩膀骨裂,满地都是她自己吐出来的血。江陵王的家人们站在楼上一边唾骂一边哭泣。仅存的宗室长者晋王纡尊降贵,走了下来,从军士身上拔出剑来,对着她的手腕就刺了下去。

那疼痛十分清晰,梦中她不再出声,只是艰难的扭着头想看另一侧曾静昭的脸。其实那表情她记得,她不用再看一遍。再看一遍也是一种损伤。于是在看到之前,便在疼痛中醒来。

睁开眼看见白色的账篷顶,帐篷里放了数个火炉,其实相比别处已经很暖,但她这一身旧伤还是复发。远征军大营严禁任何探访,她绝不能让敌军知道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若不经她自己传召,连军医都不可以随意过来。她满头冷汗躺在床上,等待心跳平复,才挣扎起身去喝水。

端着水杯的手都在颤抖,帐外一阵大风刮过,她忽然想起曾经居住的小屋,这般大风再吹一冬,那小屋也要垮了吧。被流放的第一个冬天,因为伤势严重,差点活不下来。红绫女来看过她,一边给她疗伤一边问她道,你难道就不恨她?她问得痛心疾首,问得疲惫无力。仿佛即便段镝之说恨极了,红绫女也不会去报仇。

而她选择留在那间小屋做个牧羊人。哪里也不去。

痛的夜不能寐,遂穿衣秉烛查看地图,苦思破城之策。破晓时分穿戴整齐,带着侍卫策马去附近山头眺望日出时分的焉耆城。西域的日出她看了很多次了,只是不知道还能看多少次。她能想到破城之策,只是需要时间罢了。她只是害怕时间不够了。大风吹动她红色披风的一角,看着那披风,突然觉得五脏绞痛,几欲翻转过来,“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人们总以为一件事也许是在一个走错的时间点之后才不可挽回,实际上在一开始它就已经注定如此。

隆冬时节,一个下雪的清晨,几日前曾静昭打发段镝之陪太子祭祀并行猎。自从段镝之自作主张刺杀江陵王之后,曾静昭总对她有些隐约的不满—虽然依旧信任,可身为皇位看守者她也总是在惴惴不安的担心东窗事发。一旦事情败露,她要怎么办?她仿佛顾不得对段镝之多信任,她总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万全之策。为此她夜夜苦思,整日计算着万一东窗事发她要如何应付,以至睡得不好。段镝之在时尚且每晚安抚她,现在段镝之一走,她倒越发担心起来。

她总觉得虽然大理寺什么都查不出来,成了悬案;脏水虽然泼了校事府一身,但没有真凭实据;江陵王写给程肃的密信也在手,谋逆未遂的罪名也在那里了:但就是不安全。此刻朝堂上安静极了,她等着朝臣们奏事,朝臣们却仿佛说好了一般保持着异样的紧张的沉默。

突然御史大夫走了出来,弹劾狴犴校事府都督段镝之阴谋构陷江陵王曾云昭,指使凶犯刺杀江陵王并嫁祸其府上门客,事成之后意图杀人灭口未遂,现人证已到。曾静昭大惊,强装镇定宣召人证上来。两个汉子走了上来,一个魁梧粗犷,另一个精瘦高挑。曾静昭问他们是何人,魁梧的说草民名叫胡枫,高挑的说自己便是凶手管平原。

御史大夫请皇帝准许二人讲经过说一遍,曾静昭势成骑虎,只得允许。原来管平原事成之后拿钱走人,逃了一个多月突然被一群仇家找到、围堵,被抓往仇家的庄园。仇家住处将被私刑处死之前,四下火起,他差点被烧死在庄园中。幸得胡枫来救。这胡枫当日听说是段景所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辞了王府出去调查。打听到最近管平原被被追杀又莫名被保,觉得可疑—他知道这个管平原和他的兄弟段景身材相仿又同使飞刀。他四处寻找消失的管平原,天网恢恢,真让他碰巧遇见了管平原被抓。他虽粗鲁,心思却细,猜到怕是要灭口,便定计偷梁换柱,放火灭迹;他先一步躲进管平原仇家的庄园,躲了数日,发现了年久失修的密道,这才在大火之中救得管平原出来。二人一边逃一边毁了密道。是以无外人知晓。

后来抵达的安知瞬,只能在大火中清点尸体,全然不能分辨到底谁是谁了。

曾静昭听完沉默不语,浑身颤抖,血液仿佛凝结一般。御史大夫朗声说着倒行逆施罪大恶极等等,“请陛下明鉴!”朝臣们不满狴犴校事府作为也纷纷复议,一时朝堂上此起彼伏都是复议之声。曾静昭试图平复自己的过快心跳,可她全然不能冷静下来。一阵复议之后,朝堂恢复沉默,梁烈却站了出来,以他**涩低沉的嗓音朗声说,此事关系国本清誉,请陛下慎重。

国本清誉。

曾静昭说,朕会慎重决定。

朝臣们的沉默里仿佛带着一种不满和期许。

曾静昭又说,“朕会,秉公处理。”

散朝之后,她立刻派人去宣召段镝之回来。梁烈按惯例要和她在朝会后议政。此事又涉及宗室,正在宣召在家养病的宗室长者晋王进宫面圣。殿内只有她和梁烈两人肃然坐着。“丞相以为如何?”“陛下所问可是刺杀江陵王一事?”“是。”“陛下既已说秉公处理,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曾静昭苦笑道:“爱卿看来对朕与校事府也十分不满。”“臣不过说了实话而已。”他看一眼曾静昭,看见对方苦恼的求助的表情,他叹口气正色道:“陛下现如今从速处理为上。否则事情发展下去,对陛下不利。”曾静昭点头,又想开口之际,外面同传晋王赶来了。梁烈低声道:“至于别的事,是陛下自己的事,老臣不敢替陛下做主。”

曾静昭知道他必是已然知道了她们的关系,才拒绝回答任何接下来的问题。她也知道自己的处理方法无外乎那么几个,唯一值得考虑的重点只是如何处理自己和段镝之的关系—究竟要不要把段镝之直接推出去承担所有呢?那样她只怕是必死无疑。还是向外公布自己也有错没有阻止段镝之,那样势必让自己也背上责任,从而威胁自己和德昭的法统。

梁烈当然不敢替她选她要怎么处理自己咬人的猎犬。

晋王在路上就听说了此事,登时怒不可遏。对着皇帝,年纪一把身材肥胖的晋王一把鼻涕一把泪捶胸顿足的请求皇帝严惩段镝之和其他的涉案者,尤其是段镝之,非要她偿命不可。说得声泪俱下,曾静昭免不了下来亲自安慰他—这一安慰不要紧,晋王像突然恢复神智了一般,说为陛下和太子殿下着想,应该将段镝之从速下狱,然后朝廷在议论如何处置,尤其要征求江陵王家人的意见。此事务必从快从重,否则对陛下不利!

梁烈本意说完朝政他就走,奈何晋王一副拉着他一起找皇帝要个准话的样子。曾静昭左右为难,好说歹说劝走了他们。一个人坐在龙椅上面对着空荡的大殿发呆。她左手边有虎符,可以召唤羽林军去把段镝之扣在路上,直接压到牢里去。虎符漆黑,雕着金丝花纹。她想起曾经问段镝之,要不要连这个也拿去。段镝之笑着说她才不要,总揽太多别人要说她坏话的,“再说了,万一有一天你要来抓我呢?”

此事人证凶犯俱在,朝野哗然,为了自保她必须处置段镝之。按律自当处斩。假如光是要求处斩,她大可以偷梁换柱保段镝之的命。就怕宗室不要求处斩,反而要折磨段镝之。恨极一个人,绝不会放她轻松去死,巴不得让她生受折磨。再者她也很清楚憎恨校事府和段镝之的人有多少。段镝之也知道。可想而知此事宣扬出去,想将段镝之剥皮抽筋的有多少。

她恐惧于做任何决定。但她不得不做。她是皇帝。

在段镝之从猎场星夜往回赶的数日历,她试图拖延时间,坚持要等江陵王的家眷来了再处理;然而天下风传此事,光是东都和京城就有无数传言,之前的诸般屠杀沉渣泛起,一瞬间段镝之所作所为皆是行凶不义,此人乃是十恶不赦的恶魔。进而就有风传段镝之秽乱宫闱,当今圣上任用奸邪等等。不日在段镝之到京的前一天,廷议上谏官们纷纷表示校事府的风气不正,不能再纵容下去;段镝之所犯之事有害陛下清誉,应当顺万民之意重责。

她说,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朕之前也说过很多次,朕会秉公处理。谏官们又说,陛下当降旨一道,将其欺君罔上之事昭告天下。曾静昭看着他们,殿外是个雪后晴天,反射的光芒太过耀眼。曾云昭的家眷来了,来的比预料中快,简直好像是一早就知道要来似的。江陵王妃穿着孝服跪在地上哭道,我不要这人死,我要她生着受罪,直到老病而死,用她生的每一天来给我冤死的夫君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

{12}又称乌夷、乌耆、阿耆尼,新疆塔里木盆地东北部古国,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附近。

{13}类似情节出现在电影《夜宴》中。

第16章十六

段镝之在进宫门的时候就被羽林卫给抓了,直接关进大理寺的牢里。她知道事情败露了,也不是没想过她可能要承担所有罪名,她也考虑过被处斩的可能性。她也能想到,对于曾静昭来说最保险的处理方式就是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推的一**二净,一切都是她欺君罔上,一切都是她祸乱朝政,玩弄权柄,甚至有必要的话,大可以再给她也扣点别的罪名。等到来人宣旨然后把她押赴行刑室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己是晁错为景帝而死的悲壮心情去的。

圣旨说她欺君罔上残害忠良,本为斩首之罪,但念其为功臣之后,在之前的一些朝廷大案中也立了功,遂决定将她处刑之后流放到玉门关外,圈禁在一处山上放羊。

“终生不得录用!死后不得葬回关内!”

这话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她耳畔,即便她只听过一次。“啊…”她低声叹息,好象一只豹子。一口血吐在自己的手上,右手手腕上是当日被晋王刺出的狰狞伤痕,如今浑身旧伤争相复发,手腕大患自不例外,此刻缠着绷带敷着药。过去的事像黑色沙尘暴一样连忘记也不能,袭来之时只能接受。从下狱到在广场上公开受刑,她都没有见到曾静昭。在被拉出打之前,她在大理寺的监牢里把脊杖和鞭刑等诸般刑罚都受了。宗室的怒火熊熊燃烧,假如她是火烤不死的,早已把她架上火去。若能杀她千次,他们定然杀她千次。他们既不想她死的轻易,又不想她舒服活着。朝臣们有的看不惯狴犴校事府的作为,有的忧虑民心所向和谣言四起,也支持宗室们的请求。众人在朝堂上哭诉申斥个没完,原意是要把段镝之关在牢里每年江陵王忌日拉出来打一顿—曾静昭却说,若以此法来年年祭奠无辜死者未免有失尊敬,作为罪犯,将她处刑流放了吧。

她才不会把段镝之留在危险的京城大牢里,毕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那一只黑手给害死。把她流放到宗室无法触及的边关之外,圈禁起来,看守她的人都是她父亲曾经的部下,也就等同于保护了。

她身上带着重伤,被关在囚车里,押赴远方。

一夜北风呼啸,焉耆城外的大军像沉默的野兽般睡着。直至太阳初升,第一个进帐篷来见她的是随军医生。医生检查完毕,将领们就鱼贯而入。叛军被追打了一年,早已弹尽粮绝军心涣散,一路败退到最后当日发迹的堡垒焉耆城负隅顽抗。如今只要将焉耆攻克,这一年多的西域大乱也就平息了。段镝之本意欲围困焉耆等待叛军自己内讧,现在看来似乎是低估了焉耆城内保存的实力。她派人潜入焉耆城刺探情报,得知叛军回城之后本来缺乏支持,但叛军大肆屠杀了城内的反对者—将其当廷直接抛进锅子煮吃了—也就再无反对者。今日探子冒死逃出来回报道,城内粮食几近耗尽,普通百姓已经开始易子而食。

大军围困焉耆已久,如今时间再拖下去,不但增加战斗难度,也徒增太多人间惨剧。段镝之正与将领们商议如何诱使大军出城决一死战,就收到叛军的战书。将领们议论着战书的可靠性,段镝之被身上疼痛所折磨,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曾静昭站在城楼上送她离开京城的样子。

我生命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的损毁了。

我走了。再见。

“他们自有他们的打算,我们也有。既然要准备出城决战,对方肯定也抱了必死之心。这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回去拟定一个野战击败其主力然后攻城的计划。派人去城门口喊一声,说我们接受决战。去吧。”

医生把药端来了,将领们也领命而去。段镝之闻着药味,知道又放了御赐的补物。“好东西留给士兵们吧,不用给我。一时半会儿我也不会死。”军医从她父亲多年,一脸忧虑的看着她道:“这是御赐给你。我也不敢给别人用啊。”

流放路上的一个晚上,在敦煌,众人都睡了,红绫女和莫野泊千里迢迢追过来准备劫囚。她说她不走。红绫女默默无言,莫野泊张嘴就要骂她,又怕惊醒军士。二人明白她是不愿再招惹是非,情愿牺牲自己。莫野泊自去放哨,红绫女小心翼翼的把手伸进囚车,想给她上药治伤,却够不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着盈盈泪光,段镝之一路上肉体与心灵的疼痛从未停止,见到这副模样更是五内如焚。红绫女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手抖着收了回去。又给她喂了水擦了擦脸—为表惩罚,一路上她只有便溺才可以离开囚车—颤声道:“等到了地方,我们再去看你。”“嗯…一路…小心。”她声音**涩的好像被砂纸磨过。

流放她的地方是山坡上的牧羊人小屋。天知道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哪里来的牧羊人。小屋勉强可以居住,方圆百里除了驻军就没有了别人。她的水和食物一概由边防军送来。牧羊,只是对她的一种惩罚手段,并不指望她有什么产出。身负重伤的她到了之后便卧病。红绫女和莫野泊本希望可以直接去探望,却没想到小屋被前来护送的军士团团围住闲人免进—这些军士或是宗室故旧或是受人所托,多多少少还和段镝之有仇。他们奉命守着囚犯到深秋不让她被人救走,且奉圣上谕旨,也只有临近驻军的军医获准为她治伤。莫野泊气的直想上去杀人,被红绫女拽住。莫野泊冲口就要骂,低头却看见红绫女左手握拳,关节发白。

段镝之抵达小屋的时候乃是深冬,军医冒雪上来过几次,半月后大雪封山,别说军医,就是守备官兵也很难上来了。这时候莫野泊才趁机踏雪无痕的上去看望过一次。若没有他这超凡轻功,段镝之大概已经冻死在上面。西域气候就是从那年开始突然变得更加恶劣。段镝之在床上躺了数月,两次性命危急都是莫野泊和红绫女冒着风雪上来救她;醒醒睡睡之间,她总是看见从墙缝隙里漏进来的雪。直到她可以自己下床生火的一天,感觉看见了温暖的阳光,推开门,看见了太阳。

那是短暂的夏天。她试图抬起自己双臂,断裂的骨头和手腕的穿刺伤痛不可当。想要迈步,感觉右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奔跑的能力。小屋的景色其实很好,羊圈里空空荡荡,此刻山坡上寂静无声,天地间只她一人。她忽然想知道自己当日被迫解下的佩刀在哪里。她想迈步出去走走,走了一步却立刻摔倒在地。按照圣旨,她只能在此终了此生。死了挫骨扬灰撒在山间。她很清楚自己长期生活在这样的条件里于自己的旧伤是半分好处都没有的。假如这是曾静昭为她选的—正如别人告诉她的—那么曾静昭无非替她选了一个不那么快的死法。假如她在等待拖延时间寻找机会救她,抑或只是让天下人看着一个奸邪之徒受罪来赞扬她的英明,都没错,都可以,段镝之不想知道。

等她渐渐好了,已是秋天。红绫女迫不得已要回南方去处理教中事务,临行前趁夜色来看她。看见她竟然给自己准备好了许多拐杖和取暖用的木材,甚至将小屋里剩下的破旧兽皮也翻了出来铺在床上。见她来了,还一副“你看我把这里打理的多好”的表情。红绫女神色忧伤地看着她道:“不打算和我走吗?”段镝之艰难地坐下,那动作僵硬,红绫女只觉心碎,“我哪里也不去。我去了,让她怎么办?”红绫女叹气,“冬天守军撤走之后,野泊可能也要走了。东西我就让他一发全部送上来。”“好。你们都去吧。万事小心。”红绫女不忍离去又无话可说,只好装作检查木柴,段镝之也不说话,沉默的看着她;走了一圈再无可看,红绫女决定转身离去。到门口不过两步,她停在那里,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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