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狼牙的内应了。”
燕凭山脸色一肃,沉声问道:
“是谁?”
苍恒听到这问题,嘴唇有些发抖,拧过脸去,单手撑住了桌面,寒声道:
“六子。”
肃然顿时化为不敢置信的震惊,燕凭山踉跄一下,没了言语,半晌才吐出一句:
“不会的……”
六子是当时先锋营里最小的将士,苍恒刚升百夫长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平日为人是有些和事佬的感觉,可要论起冲锋陷阵并不比其它人差,因此营里多数人都把他当个吉祥物似的小弟弟,现下要同他说这个人畜无害的家伙是狼牙的内应,换了别人他肯定不信,可如今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待六子如亲弟的苍恒。
“不管是不是,总要验了才知道。”郭步云抄起茶碗一饮而尽,敛眸叹了句茶香,“我给他安排了给都尉府送菜的差使,只望他今生今世,别只送这一次。”
三人寂然对坐,当铁蹄奔腾声从院落外传来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苍恒尤其如此,他抱着头不肯说话,郭步云看不过眼,问道:
“你要不要捉活的,拿个准信给我。”
“……要。”苍云瞪着已然发红的双眼抬头,语气森冷,“总兵和先锋营八十位弟兄的性命,我必须找这个畜生讨回来。”
郭步云没再开腔,点过头就又出去,燕凭山悄悄将这楼顶的暗室推开一线折窗,晦明的光线中,已经套上狼牙军装束的六子挺胸骑在马上,这画面像刀似得割得他眼疼。
心口原本已被填补好的浓稠血质又被这亲密至极的昔日战友生生挖开,他想到安禄山叛军直扑苍云军阵中的那个瞬间,当战局陷入苦熬,他亲眼看着那面象征着苍云军骄傲的黑底军旗折倒在吞天灭地的火焰中,泼洒上敌人与统率的鲜血——胸膛内仿佛刺入一匹冰凉的弯刀,在不容喘息的方寸之中,拧旋成被背叛的愤怒与绝望,这种痛苦浇头的撕裂刺痛,他原以为,不会再有了。
将折窗慢慢掩上,他不想苍恒看到这幕,手臂却被人拉住,苍恒没了那些打趣的话,只剩愤怒而痛心的压抑,从字句中渗出:
“挡也没用,让我看看那狗儿子是怎么在阴沟里耀武扬威的。”
燕凭山不知道苍恒是怎么撑下去的,连他都已经厌憎到恨不能冲下去将六子掼下马来,而苍恒却好像在这一眼之下彻底失去了某种光亮的东西,表现得任何人都冷静,甚至连之前气得发抖的动作都停下,直板板地站在原地,像樽已经没有生气的石像,冷酷,严厉,充满森寒的修罗气息。
“他没有后悔。”苍恒平静地说,“从郭瞎子把他撵下马的时候也没有。”
燕凭山猛地抬眼看他,而这人已经转身从房间的武器架上取下那把已经擦得光亮的玄色陌刀,锋锐无匹的刃反射出半尺白阳,覆上苍恒黑峻的眼。
这是他早就吩咐下去的,终结之器。
郭步云在太原的势力错综复杂,丐帮弟子三教九流都有,狼牙虽然烧杀掳掠惯了,但像郭步云这种认识实权人物,背景又神秘的人轻易却不敢惹,于是也就做做表面功夫把楼里盘查一番,暗室是决计搜不到的,这里毕竟特意请唐门的弟子改装过——末了,郭步云借着外人的名头轻而易举便把神色慌张的六子要了回来,对方也知道自己此行鲁莽,虽然恼怒牺牲了个探子,但也无可奈何,待率队离去之时,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句来日方长。
郭步云可不打算与这等人来日方长,关门送客以后,还想逃的六子被忽然出现的丐帮弟子摁着捆结实,径自被送到了地下室,在这里,六子见到了装束各异的同僚,唯一相同的,他们眼底均闪烁着对背叛者的漠然与冷视。而暗室的尽头,正用干净绢布擦拭着锋刃的苍云不曾换下玄甲,他转过身来,腿有些跛,却无损于那股率军冲杀的将领气势,熟悉的眉眼勾勒出凛冽的寒降霜雪。
六子在这里没有怕的人,他可以无所畏惧地与在场的所有人对视,除了面前这个。
他见着苍恒心里发虚,对方像面水磨的明亮银镜,直直白白地从他的五脏六腑生生照出最后的那点良心,拽出来,再用密密麻麻的针去刺,犹如提前把他踹进了阎罗狱,在烧沸的滚水中走一遭。
“兵变那日,你执意要亲驾攻城弩,信誓旦旦说会保下后方拼杀的弟兄,结果呢。”苍恒漠然开口,俯视的眼珠直逼被捆住的人,“本来以总兵的布置,先锋营五百人不至于最后死伤到仅剩八十三人,可临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对方却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已破了防阵直冲核心,是谁泄密,是谁?!”
沉重刃尖狠狠插在地面的响动有着一种锥心刺骨的决然,苍恒快步走到六子面前,伸手扯开他狼牙军的徽帽咯噔一下摔得老远,又攥住这人质量上佳的领子,带着花刺的手甲在重重的巴掌声中刮出明晰的红痕,细细的血在双方的逼视间流出,苍恒质问的嗓骤然沙哑,他紧紧拧着手里的布料,像是用绳索勒着面前这人的脖子。
“防守太原的时候,攻城弩的轴承是怎么断的,你以为我心底真一点数都没有?不多不少,八十人,八十人啊!八十个弟兄!他们平日是怎么待你的你都忘了吗?!最苦的时候伙房宁可割肉也没短你一口吃的!你怎么忍心,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下得了手?!”苍恒将人掼到地上又拧起来,他双目发红,狠狠扯开六子胸口的花徽,攥出图似龟裂的褶皱,“血誓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站在苍云军里,旁边都是你的亲弟兄,他们为了护住你的背后把皮骨肉心都掏出来交给你,你却把他们的性命当做儿戏!捅得稀巴烂!连尸骨都找不全!——苍云所属,皆为同袍兄弟姊妹,当誓死相护,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了!”六子怒吼着喷出一口血来,他梗着脖子吐出被打断的牙,嘴角的殷红如食血之兽,露出森白的獠牙,“苍云的荣耀苍云的荣耀,有个屁用!连饭都吃不饱荣耀有什么用?!更可笑的是,连朝廷都已经放弃了破阵营,苍云现在才是叛军,是叛军你知不知道?!我感谢他们,可我有什么办法!苍恒,你也尝过那种滋味,在泥地里啃草根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从今之后,我与你们再无干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当时暗室中焰火无风而曳,阴影晃动,苍恒低下去的神色,除了六子,再没人能看清,他再站起来时,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那柄扎在地面的玄色陌刀,六子的脸色终于开始变化,不再似先前那样矜傲。
“凡因私欲叛国、背信、不义、害民者,皆为苍云锋刃所向——六子,你既然没忘,就该记得当初你用舌头念出来的血誓,一字一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寒锋在片刃之外延展出三寸青光,六子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已经换了眼神的苍恒,咽了咽口中的唾沫,被绳索绑住的身体往后挪去,开始一个劲地摇头,又怕又笑:
“不会的,不会的……苍恒,苍大哥,你不会的……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是你从破阵营一手带大的,我们一起淌过泥跨过沼泽杀过野兽,我第一次上战场还是你帮我扛的刀……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杀我的……”
“我会。”苍恒步步逼近,陌刀在他的臂弯间扬起冰冷的弧度,“与苍云信条相背之事,只问是非,无有余地。你通敌报信,是为叛国;密谋犯上,是为背信;杀害袍泽,是为不义——至于害民,还要我说吗?”
“不会的,不要……谁都好,我不想是你杀我……”六子已经不复方才的狠戾镇定,他哭嚎着,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把冷刃,而是千刀万剐的刑罚,“我知道是我错了,我该死…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求求你,让谁动手都行,苍大哥…你不要杀我,我不要你杀我……我唯独不想死在你的手底下……”
他慌张至极,甚至哀嚎着恳求燕凭山接刀杀死他,而燕凭山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眼神冷寂:
“只有苍恒,才能真正把你送进地狱。”
六子在听到这句的时候,面上已然死灰一片,整个先锋营里待人最温厚的燕凭山也不再怜悯他,这里在场的其它人,就更不会插手参与这个惩戒叛徒的死刑当中。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被苍恒死死踩住,他始终摇着头,满是泪光的眼与那双已经红得骇人的寒目对视,他这辈子做错过很多事,后悔过很多事,唯独没后悔过的就是遇到苍恒,入这人的帐下,做这人的学徒,他记得苍恒来新兵营挑人时只挑中了他,朝当时管营的长官轻轻啧了一声赞道:看上去是个灵慧的苗子。
他此生得到的所有称赞,都是从遇到苍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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