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的情绪从兴奋的顶点逐渐滑落，掉入了深不见底的思想空洞里，他的表情终于有点像一个垂死之人了：“你说，这么滑稽的故事，我怎么舍得独享。我要他们和我一起来迎接他们的溃烂，让他们看看，身边那些最亲近最谦和最友善的同伴们，曾经干过多禽兽不如的事情。”

白大褂把资料合上，又把眼镜戴上，认真地看着林海。“我觉得你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些而感到快乐。”

“我当然觉得愉悦，我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虽然没干过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但推波助澜，隔岸观火的事情我倒是干过。我收过别人的钱，让一个……叫徐什么来着的人被关在梦境区里。也许你可以通过资料库查查这个事情的相关，我直觉你会喜欢这样一个故事。我觉得我在里面扮演的坏人角色演技还不错，钱不是终极目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就是想干点符合自己恶劣本性的事情而已。”他重新恢复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然后垂下头去，像完成了一个讲故事的任务，接下来的事情，都不归他管了。

白大褂站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对于这个劣迹斑斑的人，升起了一种比同情还要奇怪的感情，或许是因为他总归是要死的，所以听他讲这些事情，白大褂无法生出路人应该有的怒意。

反正他会死。

他触犯了私自进行克隆的法律，散播私密资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公诉人将会在七个工作日内收集相关证据，对他提出控诉。而其中的一份证据，就是目前握在白大褂手里的录音机器。

“那能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克隆你自己吗？”

“你管我。”林海一字一顿地说道，并不符合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那种样子。

“我就管你了。”白大褂勒住林海的脖子，并未用力，俯在他耳边说，“如果我告诉你，林稳将被纳入国家智能AI馆藏库，进行数据分析，甚至可能进行程序分解，可能无法继续活在你为他编织的梦里，而会清晰明白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智能AI而已，你会怎么办？”

“你有阻止这一切事情发生的权力吗？”林海问他。

“我是参与研发的人员之一，由于林稳在个性发展和自我认知上的特殊，国家成立了一个七人的科研小组。如果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愿意帮你继续编织这个梦境，我会原封不动地调用你的数据区，保证所有的研究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

“林稳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情感的智能AI，对，不是我父亲提交给政府研发部门的那个所谓的0001号，而是他，他是我父亲毕生的梦想，也是我永不枯竭的梦想。”

林海扬起他的脖子，反过去凑近白大褂的耳朵，轻声说：“你不会相信，他第一次笑，是因为我。”

“而为了让他永恒地，却又正常地生活下去，我父亲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设定了每二十年清除一次记忆的指令。当我一觉醒来，他再也不认识我了。记忆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什么都不算，但对智能AI来说，记忆就是一切。为了让他带着记忆生活下去，在父亲死后，我更改了他的删档程序，为他设定了外表上的衰老程序，接下来，还有好多未曾实验的计划，等他到达一个年龄段，我会伪造时间虫洞的出现，让他重新获得年轻的生命，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自我克隆，塑造了TC213，我开始并没有想将他投入梦境区的使用，但后来我想……先让他们交个朋友也好。”说完了，就是这么简单，林海一口咬上了白大褂的耳朵，无表情地撕咬着，一切就都这么完了。

白大褂冷静地把他的头推开，然后摸了摸自己流着血的，但还完整的耳朵。这个人被他狭隘的爱蒙蔽了眼睛，凭他的天赋和智商，不知道能为科技的发展做出多大的贡献，如果他没有这么极端，那现在说不定和自己在一个科研所，拥有正常的人生。

该提醒他吗？“你爱人的方式大错特错了。”

“别把一切事情都往爱上归纳，爱太笼统了。我只知道，他被我父亲教育成一个人类之后，我就不能破碎掉他的世界。”林海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连门牙上都有着红色印记。

“你想过那些被教育成智能AI的人走出梦境区后有多难以接受原有世界的破碎吗？”白大褂反问他。

“想过，所以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们发现的，即使花巨资，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们从这里带走。现在……屠宰者的刀在你们手里。小心点，你们稍不小心就可能带走他们的生命。”林海一直被监丨禁在这里，但他像洞悉一切一样，似乎已经预见了死亡，白大褂垂下头去，回想了一下最近新闻报道的几起特救机构自杀事件，解开了身上的扣子，有些疲惫地走了出去。

他已经得到了他所想得到的所有的消息，再留下来也没有意义了。再跟这个疯子谈下去，自己坚不可摧的世界观说不定都会被瓦解掉一部分。明明林海才是站在黑暗里的人，但现在，他却在试图传达一个信息，他是人渣，但并不意味着除他之外的人就是好人。

毕竟培育“智能AI”的计划，不是他策划的。他顶多算从犯，而他背后的大BOSS，指向的不仅是梦貘公司的高层，更是一切将所有希望与欲望寄托在虚拟梦境里的那些人。

他感到极度疲累，但却并未开车回家，他进了研究室，这是违反规定的，林稳的检测必须要在大家都在岗位的情况下做，但他在梦境虚拟仓里躺了下来，连接了复杂的数据线，开始进入梦境区，在梦境区里，林稳正埋头于工作，他还认为白大褂就是自己的同事。

“休息了吧，很晚了。”白大褂对他说。

“刚刚调换工作岗位好像还不太能适应，所以想多了解了解这里。”林稳手里拿着的资料，是科研小组虚构的，大多数梦境区也未被搬来，所以只能跟他解释说调换了职位，并且，可能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回家了，他对此表示理解。

只不过，他每天都会问：“那……我能不能申请再调来一个XC呢？我怕他找不到我会难过。”

今天也是，他一直在怀念着一个叫做XC005的人，他说，他都有点不想工作了。毕竟，在他被删档之后的所有记忆里，都在爱着一个智能AI，他的记忆如此之好，以至于能精确到分秒去回忆往事，那也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XC005

XC005在几个月前就逃出了特救机构，没有合法身份，没有钱，缺乏常识，基本上等同于找死。他一开始，找死就找到了监狱里。

林海清晨起床的时候，发现了一只从床底支出的手，他的脚悬在半空，又放回了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正好与床底的眼睛对上，XC005动作敏捷地从床底出来，把他牢牢压制在了墙壁上。

林海突然有些后悔，他改造了这个牢房的监控设备，让睡眠时间反复刻录，拖长他在床上的时间，以此获得早晨几个小时的监控真空时段，所以狱警一时半会儿是发现不了这个紧急状况了。然而实际的情况是，XC005不知道他这样做过，于是他再次改动，致使这个房间的监控系统陷入了瘫痪之中，他为了躲避检修人员，双手扣住床底，藏匿了一整个晚上。

他从床底下一出来，就看到了一张和TC213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这个人肯定不是林稳了。他松开手，踩上床架，利用一个微型吸附钩倒垂在天花板上，把最上方的透明的空气透析板锯开，逃了出去。那块板子上复杂的感触式报警装置让林海看了都头疼，完全不敢去触碰，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没有逃狱的念头。林海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出去，从始至终连动作都没有变过。那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在严格布控的新型示范监狱里，XC005仿佛是钢丝上的特技演员，轻而易举地穿梭于交错的钢丝上。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屋顶一跃而下，然后把人逼到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动作的角落，他会问他们：“你是林稳吗？”

尽管已经相识十几年，但林稳的真实相貌是否与他的身体塑型一样，他并不清楚，他连他真实的姓名是否是林稳，都已经不确定了。

他与多个房间里的罪犯正面对峙，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机械地重复：“你是林稳吗？”

他收获了各式各样的答案，被打倒在地三次，被反诱然后拖延时间举报入侵两次，他用一天时间，就把这里搞得乱七八糟，人心惶惶，还有个别罪犯准备逃狱，警报声一轮又一轮响起，警戒人员集体出动去搜寻他，看起来，他已经插翅难飞了。然而不管怎样，他只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是。”他就愿意交出双手，带上手铐，在这发生之前，他要死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