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好说的!”秦楼月一味要将门阖上,推得更用力了。
孟东来负痛,双臂使劲,冲着反方向猛力一攘。门扇攘大了,他身子趁机进了院子。秦楼月受惊而退,转身就要跑。
却被孟东来一把捞着臂膀,拖到自家怀里。捉着美人的削肩,孟东来于晨光中细细地打量秦楼月。后者脸色煞白,肌肉绷紧了,不喝不哼,半阖着眼,像等待宰割的鱼肉。
却是美丽的鱼肉。孟东来赏看半天,腹下火苗邪邪地乱蹿,眼见着他就要将这美人鱼剥光了,狠狠地来回地收割。可是他没有,他手里紧攥着秦楼月的肩,瞧了一会儿,侧过头去,对着那白玉颊,轻轻地啄了一口。
“我这就要走啦!你让我亲一下,给我留个想念!”孟东来说着,放开了他,又从门外捞过个包袱,“喏,这是我给你下的聘礼,你会喜欢的!老子要来就来真的,说讨你做夫人就讨你做夫人。你等着,等老子回来了,就来领你过门!老子可不像那个姓康的酸小子,画个大饼给你,谁知道几年之后是个什么样!……”说着把包袱硬往秦楼月手里塞。
秦楼月赶紧丢手,听他如此说道康劫生,心头气急,“我不要你的东西!”
“你不要也得要!非要不可!”孟东来拾起被他丢到地上的包袱,扬手一掷,包袱兜头飞过照壁,落到院子的深角里去。孟东来哈哈大笑,“美人给我订下啦!还亲了一口!”扔完就跑,院门被猛地带上。
等秦楼月匆匆前去将包袱捡到,再追至门口,又哪里还有孟东来的影子。“呸——”他暗骂一句,也要学样儿将包袱扔到路边,谁捡去归谁,总归不能躺在他手上。出手的瞬间,他忽又想到,万一将来这匪货来问他讨还,又怎生是好?别别扭扭地,他嫌恶地将包袱拎回来,也不看里面是些什么,权当做杂物给送到马棚子那边。驴和马都被一块儿带往前线了,棚子空空,除了墙角堆的几只工具,也就只槽里的这塌包袱。
秦楼月丢完就走,彼时彼刻他确是深恨孟东来,不仅为了脸上的那一口,槽里多出的不祥的包袱,还为了他议论康劫生的话。——那些话,又何曾不是他自己暗自想过多少回的东西呢?……
雍希羽是于一个夏阳飘摇的日子搬进小吉坡的。那日高似兰开着大马力的军用吉普,嘟嘟嘟地驶上翠湖北路,雍希羽正透过车窗沿湖眺望,突然高似兰一个急刹车,两个人均向前栽去——
雍希羽额上磕了一下,然而不声不响,他知道高似兰会给他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毕竟他知道高小姐开车的水平绝不是这样的。
果然高似兰人刚坐稳,就回头道:“雍先生,车前面有条狗。”说完跳下去,走到路中,单手揪住狗脖子上的皮肉,拎起来给车里的雍希羽看。
雍希羽直觉那像是头京巴犬,瘦小且脏,他一时没有表示。高似兰却拎着狗转进车门来,“雍先生,你看……”神色颇为同情。
雍希羽这一次近距离地见着了小狗,发现它果然是只京巴,看上去也就三两个月大,正精神不振地流着唾沫。他嘴唇闭了一会儿,“带上罢。”其语气仿佛是往菜篮子里多加个萝卜。
高似兰就很高兴地,“哎,好!”
两个人到达小吉坡的时候,秦楼月听到动静,早早开门出来迎接。又要主动帮忙搬东西,却发现没什么东西需要他搬;他以为这什么先生乔迁入住,必是大物小物箱箧琳琅,结果雍希羽跟高似兰两个下了车,一人一个箱子,就往院里走;雍希羽的另一只手上还拎了条狗。
“雍先生,我来给狗清洗一下!”高似兰把箱子暂放东屋北厢,反身出来,从雍希羽手上接过小叭儿狗。她问秦楼月道:“有热水吗?”
秦楼月忙道:“有!”带着高似兰去厨房后面,走了一段,才想起来阿柳还在北屋自玩自耍,“啊呀,那是雍先生要住的屋,他会不高兴的罢!”
雍希羽却已经拎着箱子进到北屋,一进门就觉满屋清寒,一脚从夏天跨进深秋。屋里光线暗着,仅在南墙的一处,曳着盏黄恻恻的香油灯。灯光照出靠墙的一帧黑白遗照,照上是位老者,亦照出供案下面盘跪在蒲团上的一个小人。小人一时无法辨清男女,看发型像是男,瞧那姿态又像是个妮子。只听那短发的妮子拿手轮番地抹眼睛,冲着供案咛咛唧唧地,“老先生,阿柳想你回来……老先生,驴儿没了,马儿也没了,师哥假装要我,李大哥也上前线,阿柳该怎么办?呜呜,阿柳该怎么办?……”
雍希羽放下箱子,向那香油灯荧荧的一隅走过去。缓慢而重实的脚步声,被灯光拉长了的肃然的人影,正在向隅而泣的小妮子突然一个惊抖,睁着双楚楚的桃花眼,回首而望。一步步走至近前的雍希羽,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正悲苦不已的小妮;他的面容如海之平静,他的身形犹如神祗。
柳横波呆呆地抬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年轻版的老先生吗?”
雍希羽望一望那黑白照上的人,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他甫一点头,他的腿一下被柳横波给抱住,“老先生,阿柳想你!”……
雍希羽和高似兰在小吉坡住下,带着那只在道上捡来的叭儿犬。高似兰住东屋北厢——之前堆放杂物的一间,被收拾出来;雍希羽住北屋整间,用屈寒山用过的桌椅,睡屈寒山睡过的木床。每日清晨,他一睁眼,都能瞧见屈寒山那让他感到高度亲切和和谐的面庞;他感到身心的舒满,便又闭上眼去。一会儿之后,听到“啪嗒啪嗒”的步声,他再度睁眼,一瞥之下,“圣约翰”正梗着脖子站在地上望着他。
“圣约翰”——即那只京巴犬,被高似兰洗过后,显出雪白的颜色来。几顿饭之后,此犬亦不再弱瘦,撑着四条短爪,翘尾斜目,跑进跑出,吐着嫩红的舌,常咧口滴唾而笑。雍希羽给他取名叫“圣约翰”,盖此畜一只眼有几许斜视,颈围的毛发长起来了,状如他在画像上见过的施洗者圣约翰。
然而即使命名为“圣约翰”,它也只是世间万千叭儿狗中典型的一只,贪睡喜食,追猫逐鸟,且薄有眼色。阖院人等,北屋的院主呼它“圣约翰”,东屋的女人叫它“约翰”;西屋的两个,一个跟着东屋的女人也叫它“约翰”,另一个——一个劲儿呼它“约约”“约约”的,踩着不甚稳实的一双小脚,总爱撩着花衫子跟在他后边跑。“圣约翰”斜着一只黑葡萄似的圆眼,很快就嗅到了有机可乘的气息。那个着花衫子的意志薄弱的人类小囡,成了“圣约翰”剥削额外饮食的对象。好嘴的柳横波,为解心情郁郁,经常不是在吃肉就是在吃糖,至不济也是躲在厨房里偷喝定额的牛奶。而只要他一有所动作,闻见了食物香的“圣约翰”必定半分钟内而至,粉舌卷在黑鼻上,扛头摆尾,“呜呜嗯嗯”,叫小妮子听得心燥,瞧得欢喜。“来,我给约约分一点——”易心软的小妮子感觉到自家的富足,很是高姿态地将肉、糖、牛奶拨拉到“圣约翰”的食盆里;一时间,桌上地下,人狗同食,滋咂吸溜。
如此反复多次,到后来,小妮子甚至省下自己的份儿,也要给“圣约翰”分一杯羹,以讨叭儿狗的摇花尾。而“圣约翰”凭借一副憨傻畜态,以小小的力气,换得多方肥甘厚味,乃至雍希羽以高价购得的奶油,皆被这一人一犬在晚饭前几个小时就瓜分磬净。人与犬亦先后在饭前一小时经受滑肠翻江,拉肚倒海。只见那柳横波夹着花衫子去占便器,而那“圣约翰”则一步一流唾,三步一弓身,一路遗下土黄稀水大小若干滩,风一起,阖院皆生异味。
秦楼月面上心上都挂不住,亲自领了柳横波上北屋给雍先生道歉。小妮子自知理亏,早已垮丧了脸,吸着鼻子直哼哼,眼角挂着一滴泪,“我不是有意的,”把此话说了十来遍。然后望雍希羽一眼,觉得这年轻的老先生好像高踞在云上的神祇,而自己则是泥土里脏兮兮的小动物,小动物犯了错,在等待神祇的裁决。
雍希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趴伏在蒲团上气息奄奄的“圣约翰”。他把手搁到柳横波头上,问他:“你心中可有什么难言之痛,我迷途的小羔羊?”
“呜呜”一下,小羔羊干脆哭了起来,一双小削肩一抽一抽,眼泪鼻涕齐刷刷向下。秦楼月面露难色,这时雍希羽对他道:“秦老板先去罢,这只迷途的羔羊需要一个告解神父。”
秦楼月听不大懂,却很是服从地点了点头,走出门去。迷途的羔羊,他心里想着,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迷途的羔羊中的一只?
屋子里,“告解神父”坐在桌边,“小羔羊”抽抽搭搭地歪在一旁,颠三倒四地向神父倾吐胸中的委屈和苦闷,说老先生如何不在,兆哥哥如何消失,李大哥被五爷拴住,如何施不开手脚;又说五爷如何使计,叫阿秦跟康副官圆了房,圆了房的阿秦就此恋上康副官,对他口是心非;说如今这个阿秦,已不是完整的一个,他讨厌晚上再被阿秦抱着睡觉,可是又无别的地方可去……
小妮子绞着双手,边说边哭,几次要抽得背过气去,被雍希羽拿手在其背上猛地一拍。他“呃”一声,通过气来,哭抽的劲头缓了,眼泪鼻涕混淌到嘴边上,也被浑然不觉地舔进口中。
雍希羽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柳横波。半晌,蒲团上的“圣约翰”恢复点气力坐起来,支着后腿“卟卟卟”地挠耳朵。人在前,犬在后,雍希羽来回扫视着他们,忽然觉得这柳横波跟“圣约翰”有许多相似之处。一种神志上的相似,甚至一种习性上的相似,他以为柳横波跟“圣约翰”是最能够相互理解的。从这一点出发,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圣约翰”在阖院人中最亲近柳横波,因为他们两个更像是同类。两个更能相惜的同类,无论在进食上还是睡眠上,抑或在情感表达上。只要条件得宜,他想,这两个都可活得很久,以他们所属物种的标准来看,皆可寿终正寝。
一个一个想过去,雍希羽又不禁念起李沉舟。根据从小妮子嘴中听得的李沉舟与柳五的关系来看,他所料不错的话,那两人应算的上是情侣。而如果他进一步所料不错的话,他们也应处于世俗意义上那种情侣间感情的波动阶段。波动的原因,他无从了解,但波动的迹象,那日他在李沉舟的屋中已然察觉。跟他自己是或不是的风格不同,李柳二人之间的来往完全是一种曲里八拐的暧昧,是可以说成不是,不是又可以说成是。他以为柳随风是很在乎李沉舟的,却于表面上偏做出一副仿佛糨糊一般的洒脱来。他不知道李沉舟有没有看穿这种糨糊般的洒脱,他只在心里为李沉舟会选择这样一个可笑而极不成熟的情人而叹息。他不会去说李沉舟的不是,而只是猜想柳随风必是在某一方面有着过人之处,从而迷住了他的尤物。——什么过人之处呢?……
雍希羽端坐北屋,眼望院里夏之将尽的黄绿之色,很久都没有说话。蜷在一旁的柳横波,哭得疲累,眼泪早干,悲惨的遭遇也诉完了。他望望他年轻的老先生,小声咛咛地,“雍先生,你有吃的没?”双手仍不安地绞着。
雍希羽听见,回身从柜子上抓出一把巧克力——从美军补给中分来,递给柳横波。
柳横波马上拨开一颗,裹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谢谢。”心里被浓香的巧克力大大地安慰了。
而歇在蒲团上的“圣约翰”,也立刻一个轱辘坐起,摇着尾巴跑上前来……
☆、他进他不进
跟所有那些极不成熟的情人一样,柳随风在难能可贵地释放出态度回暖的信号之后,就开始一心一意地等待李沉舟更为积极的回应——譬如一些眉梢眼角上的来往。之前的柳总管与现在的柳团长,也许拥有许多情场上的经历,却无多少真正爱情上的经验。于这些天真的初涉爱河的人而言,一夜之间冰消雪融大地春回是完全正常、且完全可以实现的。他们对自己曾经有过的言行,印象通常薄淡;而对他们对自己稍作屈尊的举动,记忆的却很牢固。付出必有所得,递出一只桃必能换得一个李,他们无比自私又无比自信地,按照自己变幻无定的需要出牌。几天前他们堪堪毫不留情地打出了大小司令,独眠十日后他们又亲昵地发下一张梅花三了,而将大小司令不露痕迹地藏起。爱情——如果他们对此有何想法的话,大约可算作过家家的一种,张牙舞爪上房顶,皆无不可,反正到最后总能为自己扣住一个愿意无条件忍受他们的隶仆或老妈。当然这些隶仆或老妈侍候他们的职责范围也包括在床上……
北上长沙的一路上,柳五就蓄满了耐心等待着李沉舟向他发出信号。既然老骚货在北教场那个假洋鬼子面前已经摆出了那样的姿态,他想,那么离他们的内裤重新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柳五在列车的铺上慢慢地吸烟,望着冉冉的烟雾计数着时间。他绝不会羞于承认——他甚至反复地跟自己确认,主要是由于自己急于想做/爱,才会破格地主动向李沉舟走上一步。这个解释令他感到满意,同时他也受够了他裤裆里那个精力旺盛的大宝贝从早到晚胀乎乎的无赖样。小无赖充足了血,每每跟个行将破茧的大虫似地在他内裤里拱来拱去。他总觉得硌得慌,然而列车上又并无操场来供他长跑以泄力;所以他已经连续数日求助于冷水澡,然后带着做体力活般的厌倦,五指成圈,自根部开始缓慢地将小无赖按摩亦安抚。“不爽利!不爽利!”这就是小无赖给他的回应,一边昂着个斜斜的蘑菇头,一边小声地汩汩地流口水。柳五躁气上来,拿皮带头抵了那蘑菇头一下。“日呜——”小无赖一声惨叫,“我不活了,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日子没法过了!我不仅要为和尚把根,还要遭受和尚的虐待!——罢了罢了,我自断筋脉作阉官的软肉算了,专职导尿,再也不生其他的心思!”呜哩呜喇,伏在双腿间笃笃地跳。
柳五只好又去冲冷水澡。抓着浴巾出去的时候,他好像听见隔壁康出渔他们几人的大车厢里打纸牌的声音,而且好巧不巧,正是李沉舟的那一句:“那么,方才可算是我赢了?”那声音听在耳里,软土中抹了磁似的。
然后便是康出渔那只水老鸦“哇——呱——”的赞同声,其间混杂着康劫生不甚专心的一两声以及小丁忽高忽低的附和。“噼啪啪啪啪”,洗纸牌的声音震荡了空气,“小丁,去切两个皮蛋来,淋上麻油拌着吃!”水老鸦开怀之下,胃府更加彰显了空虚,这般发出指挥了。一整间车厢热热闹闹,带着亦真亦假的乐观隆隆地奔向即将吞噬无数生命的前方。
柳五抓着浴巾走进他独享的冲澡间,“啪”地关上门,他心里的那只小猎豹正突着嘴唇,皱起了眉头。突唇皱眉的小猎豹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也想到那个热热闹闹正在打纸牌的车厢里去,分得一张座,抓得一副牌,拈几片淋了麻油的皮蛋,嘴里再叼根骆驼牌香烟,扑着眼睫向桌子上潇洒地扔牌。跟他一侧坐的李沉舟,必定会责备地伸过手来,将他嘴里的烟一下抽走,按灭到茶缸里。而自己则无谓地咧嘴笑着,腾出只手,对着旁边那个无辜的大屁股实实地一掐,再一拧……小猎豹于幻想中的场景中卷尾漫步,嗅着淡淡的烟香。他越过重重叠叠、有形无形的障碍远眺那个乐陶陶的露营地,默默地将自己困在狭仄的冲澡间,经受冷水的冲刷。他等待着李沉舟那一个冲天礼花般的信号,于暗蓝的夜里炸开五彩斑斓;他等了又等,从昆明等到贵阳,又从贵阳等到邵阳,等来等去,老骚货仿佛把根扎在了那个混住的大车厢,不曾挪动半点。
当初在昆明上车时,柳五留了个心眼,故意走在后面,瞧着老骚货的背影,专看他往哪个车厢去。康出渔那水老鸦的嗓门足够大,横穿四个车厢不减其势,他人还在扶梯上,就听见康出渔呜哇地道:“帮主,这儿是咱们几个混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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