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瞬间,屋外赤红的落日晃得司马师视野一花,不由闭上眼向后扬了下身子。司马昭跟在他后面一手合了门,另一只手撑住他的后背,“怎么了?”
借力稳住重心,司马师用手腕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左眼,随后放下手道:“没事,走吧。”
手上一轻,只剩余晖的流光盈满整个手心,光照的温度迅速覆过了还来不及从衣料下透过来的体温,有种美好而迷人的错觉。司马昭笑笑,袖起手继续跟在他身后,走出一段路后才道出了已在心中憋了数久的疑问,“父亲对曹爽伐蜀所持态度,我还是不太懂。”
在书房里时就看出了他的困惑,司马师在廊庑下站定,抬首望着天边的流霞道:“有什么好不懂的?纵观朝中局势,曹爽一党在政权上步步紧逼,早已架空异己,包括父亲。除去紧握军权,父亲再无制胜之法,岂能再将其拱手相让?”沉吟半晌,他复又回身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司马昭,“对父亲而言,吞吴灭蜀,固所愿也;而假以他人之手,非所愿也。何况假手之人,还是曹爽之流。”
逆着光,司马昭看不太清他兄长的面容,于是他不自觉地朝前垮了一步,却仍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泛着柔光却不减冷峻的轮廓,“可按照父亲的说法,似是已不打算再反对曹爽出征,甚至还要同意他带上我以减小关中用兵的阻力了。有郭淮运筹帷幄,危局应变,加以关中军的骁勇,纵使蜀道险难,曹爽也极富胜算。”
“料想你就是在这儿没转过筋。”哼笑一声,司马师踱开步子道:“父亲是让你随军,不是让你去随军出力,明白了吗?”
视线追着他转了几个来回,司马昭恍然大悟道:“随军一事,我受制于曹爽,但增减用兵阻力一事,却是他受制于我。”
“不错。”赞许似的一颔首,司马师回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上,开始了进一步的交代,“到了关中,你切记把父亲的意思透露给郭将军,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此外,你还要去动摇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与他一同往前走着,司马昭一边把他的话默记于心一边问道:“谁?”
“曹爽的参军,杨伟。此人虽在曹爽手下任职,但与父亲政见相合,你若能善加利用,必可事半功倍。”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出了太傅府。在马车边停下,司马师扶着车辕凝思片刻,觉得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了,最后叮嘱道:“能替你想到的我都告诉你了,余下的事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
“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司马昭催促道:“快上车吧。”
依言登上了车,却在一只脚踏进车厢后又退了出来,司马师就这样半弓着腰注视着司马昭,仿佛欲言又止。
司马昭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这一次,他兄长的面容正对着夕阳,暖色的光落在那不知何时起便长凝霜雪寒气的眼角眉梢上,造就了一种只不断重现于他记忆中的温存感。司马昭发着怔,他兄长的手突然就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低头去看他们叠在一起的衣袖,不由自主地叫了句“阿兄”,却没有发出声音。袖下,腕上被他兄长笼在手里的部分是暖的,有点儿痒,心里也是。
看不到他覆下的眼帘后起落如潮的情绪,司马师短暂地晃了个神,语气照旧听不出任何起伏,“战场不比朝堂,没有父亲和我接应,你自己千万小心行事。”放开了司马昭的手腕,他动作轻缓地手回手道:“前方战事不妨时时回报,也好让我们知晓你有何难处。”
看着他的手从眼前划过,司马昭匆忙回神应是,心里不觉发笑——数十年的光阴、权欲和野心足以消磨掉他兄长眉眼间的柔软,再刻上深凝的肃穆。方才种种,不过是又一次美好而迷人的错觉。
司马昭习以为常的想。
而颠簸的马车中,司马师的一只手正缓缓抚过另一只手的掌心,那样的缓慢,好像被深沉的眷恋拖滞了动作。
返回府邸后,司马师才想起还没有看他父亲给他的那卷文书,从袖中摸出帛卷展开一看,却是一纸诰封。坐在前厅细看了一遍,他韵了韵神,不禁喃道:“真想不到父亲竟能备近虑远到此种地步。”
伐蜀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在洛阳城正浓的春色里,曹爽踌躇满志地带着邓飏、李胜等一众心腹以及司马昭这位特殊人士统领重兵向长安进发,与夏侯玄所领关中军相会。合兵后,数十万大军黑压压地排在曹爽面前,那阵仗看得他是相当心潮澎湃。急不可耐地委命了郭淮为先锋率本部先行,又令夏侯玄别领一军,司马昭副之,曹爽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大军自骆谷鱼贯而入,直扑汉中。
骆谷两侧悬壁陡峭,而谷道狭隘,窄处仅能供一人通行,魏军十万人马扎进谷中也只能以一字长蛇阵缓慢行进,丝毫体现不出人多势众的优点。作为先锋,郭淮带兵走在行伍最前方,率先抵达谷口。甫一出谷,入眼的便是曾让曹魏将门之子夏侯霸顿挫其下的蜀军据点兴势围以及兴势山上绵延数百里的蜀军旌旗,以旌旗的数量估算下来,蜀军应有不下十万人。但久经沙场,早已将蜀军用兵策略摸得烂熟的郭淮很清楚,这不过是他们设置的疑兵。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他回想着在长安时司马昭私下托付自己的事,当即了无战意地调转了马头,对聚在谷口的将士下令道:“传我将令,凡出谷者沿山体外围撤退回营。”
“左将军且慢。”阻止了要去传令的小卒,郭淮身后的副将策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所率中段兵马即将出谷,您此刻擅自撤退,恐怕……”
“怕什么?”打断了副将的话,郭淮冷冷笑道:“没有我们,大将军何以节制关中兵?倘若他事后非要追究过失,我亦非没有说辞。”冲一旁待命的小卒一扬手,示意他只管去传令,郭淮旋即低喝一声“撤”,率先打马而去。
自山巅俯瞰下来,魏军呈现出一派环山而行的怪异走势。以郭淮为首的先锋军绕过山体向着关中折返,而骆谷中尚未收到前方指令的人马则继续在曹爽的带领下朝兴势山挺进,一来一去,全然不似同属一线的作战队伍。
带着中段主要兵力的曹爽感到前方行军速度无故变快了许多,也不觉得蹊跷,仍旧兀自幻想着突出骆谷直取兴势围的浩荡景象。直到郭淮的撤军令一路传来,曹爽方才惊觉大事不妙,眼睁睁看着最后几名先锋军追随郭淮离去,曹爽气得是咬牙切齿,“郭淮,好你个郭淮竟敢擅行撤退!”眼看谷口临近,曹爽生气归生气,可除了亲率大军充任先锋他也别无他法。
满心愤慨地踏出了骆谷,曹爽正欲下令进攻兴势围以宣泄怨愤,就看到漫山遍野的旌旗在和煦的春风里鼓荡飘摇,一个山头连着另一个山头,哪里都有蜀军驻兵的痕迹。曹爽从未带兵与敌军真刀真枪的交过手,又哪里会见过如此阵势,原以为是十万雄兵对战三万残兵的完胜之战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他只觉得上一刻还沸腾在自己身体里的豪情顷刻间化为了乌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曹爽没有郭淮那样老道的经验,无法准确判断出据守蜀军究竟是真兵还是疑兵,更不敢确定在郭淮撤走了先锋军的情况下己方还有多少胜算。情急之下,他把夏侯玄、李胜等人召集到一起商讨对策,最终做出了在兴势山周边扎营,再做观望的决定。
然而,剩下的数万关中军一听说郭淮已经回撤关中,也都纷纷表示不愿久留,可碍于曹爽大将军的身份在上压着,他们的百般不愿顶多以消极怠工的方式表现出来——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寨,愣是从白天搭到了天黑。起先曹爽见到偷懒的工兵还会呵责几句,到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由他们去了。
入夜后,山区的风便显露出了料峭的寒意。在自己管辖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两圈,司马昭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不无讽刺地想,自己这征蜀将军当得还真是清闲,既不用上阵杀敌也不用参与议事,唯一要做的就是管着手下百余号散兵,再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叫外人看了简直跟那些带刀巡营的侍卫没什么区别。穿过了几个营地,司马昭倚在主营地外围的寨栏上往不远处曹爽的帅帐望了一阵,隐约看到有几个人从中陆续走出来,在帐门口分头往各自的驻地去了,他便一声不吭地跟上其中一人,到了僻静处才出声唤道:“杨参军留步。”
闻声望去,只见来人身形挺括,步履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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